小妖消瘦的脸上飞起一朵红晕,咬唇笑道:“我听小花说,我这两日净给你们忘尘阁添麻烦了。”又笑道:“还说我呢,你不是也梦游?”
公蛎装作随口问道:“你都做什么梦了?”
小妖摇摇头,迷惑道:“不记得了。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听说我都梦游了好几天了,小花这丫头也不告诉我,还说是李婆婆编排我,叫我不要信。结果,昨晚梦游,我突然自己醒了,发现竟然在你的屋里,还哭得满脸的泪!”她吐了吐舌头,笑得极其明媚:“这要让李婆婆知道了,不定怎么说我的坏话呢,说不定会说我看上你了呢。”她嘟起嘴巴,小下巴一翘,十分可爱。
以往时候,公蛎最喜欢这样的玩笑,今日却笑得有些勉强,道:“你别理她。看你这性子,一看便是在家里有姐姐照顾的,被宠坏的。”
小妖脱口而出:“姐姐,我姐姐……”接着却困惑地顿了顿,哑然失笑道:“我哪里有姐姐,连个表姐堂姐也没有。我从小就跟着我家姑娘啦。”
公蛎更加惊愕,敷衍道:“呵呵,那是你家姑娘宠坏了你。”
小妖见公蛎心不在焉,只当他昨晚没睡好,刮着鼻子嘲笑道:“人家梦游就散散步,你梦游就摔东西,幸亏毕公子脾气好,要是我家姑娘,这两个月的月钱都没啦。”
公蛎笑道:“呸,五十步笑百步。”
两人正在说笑,胖头忽然从前堂叫道:“老大你过来看看,这个东西能当几个钱?”原来汪三财刚去接一个外单,叫胖头在前台守着。他如今去哪里只管交代给胖头,反而对公蛎不管不问。
小妖告辞,公蛎去前堂一看,原来是一面没有镜面的镜子。
镜子为椭圆形,巴掌大小,中间的镜面缺失,只剩下拇指粗的银制双龙戏珠外圈,花纹雕工皆寻常得很,轻飘飘的,而且表面已经氧化变黑。这么个破镜子,光剩下外圈,还真不值什么钱。
公蛎见柜台外无人,问道:“谁拿来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跳一跳往上蹿,露出个虎头帽子:“我的我的!”
公蛎探头一看,原来是王二狗家的儿子王宝。
王宝刚过了八岁生日,那叫一个调皮捣蛋,真是狗都嫌弃,如今一只眼睛害眼疾,红红的不停流泪,看上去更是又脏又皮。公蛎晃了晃镜子,道:“你从家里偷的吧?赶紧还回去!”
王宝人小鬼大,好的那只眼睛滴溜溜乱转:“不是偷的,我娘说坏了不要了,给我换糖吃!”
胖头插嘴道:“我刚才都说了半天,他主意大着呢。”
公蛎正心烦意乱,将镜子丢给王宝道:“走走走,小屁孩别捣乱,要当也得你家大人来。”
王宝一屁股坐在地上,斜眼看着公蛎,摆出一副准备撒泼打滚的气势。公蛎不耐烦道:“胖头你去叫他爹娘来。”王宝一听,抢过镜子塞入怀中,爬起来撒腿便跑,刚出门便被拎着扫帚的李婆婆抓了个正着:“好你个小兔崽子,竟然学会偷东西了啊!我的东西呢?”接着又大声叫:“王二狗,你要是不管你家儿子,我老婆子替你管教!”
王宝反过来一口咬住了李婆婆的手指,李婆婆杀猪一般嚎叫,却忍痛不松手,将王宝按倒在流云飞渡门前的石凳下,朝他屁股下拍了几下。
一只素银簪从王宝衣服里掉下来,李婆婆心疼地用衣袖拭了又拭,举着给乡邻看:“看看,看看,这么大点儿,都敢偷东西!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人赃并获,王宝也不服软,反而对着李婆婆踢打。
一老一小正打得不亦乐乎,只见赵婆婆拧着小碎步子快速走来,叫道:“别打了!王宝住手!”又拉李婆婆歉然道:“老姐姐消消气。他爹娘今天去进货,托我照看一会儿。谁知他眼瞅不见就乱翻你的东西。王宝,站一边去!”
赵婆婆自己没有孙辈,对王宝甚为疼爱。听赵婆婆呵斥,他乖乖地收了手,瘪了憋嘴抽泣起来。李婆婆被他踢打得满身脚印,气呼呼道:“你看看这孩子,多大了,一点礼数都不懂!”
赵婆婆不住道歉,并按着王宝赔礼。王宝勉强鞠了一躬,放大声号啕起来,边哭边数落道:“你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说让让小孩子!”听的人都觉得好笑。
见众人都劝,赵婆婆也道了歉,李婆婆便放开了王宝,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本来到此便罢了,谁知王宝趁李婆婆转身之际,扑上去又朝她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兔子一样逃开了,不远不近地站着,又跳又叫。
李婆婆本就是爱计较的,这下暴怒,一边追一边点着王二狗的名字叫骂,说他家教不严,养出这个小鬼头来。
李婆婆哪里跑得过娃娃,等她追到街口,王宝又绕着回了茶馆,趁人不备,捡起一块碳渣丢了火炉上炖着的茶汤里。这下半锅茶汤全毁了,下午的生意也做不得了。李婆婆炸了毛,拿着火钳风一样追赶王宝,骂道:“我不要不弄死你这个小东西,我就不姓李!瞧你那一只眼,长大了也是个独眼龙!”
经这么一绕搅,公蛎忘了刚才的烦闷,叼着根牙签围着看热闹。正听李婆婆骂的有趣,忽然袖口被人一拉,道:“龙哥哥,借一步说话。”
回头一看,却是珠儿。
珠儿如今自己打理店铺,又要照顾父亲杨鼓,忙得不可开交,公蛎自己又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所以只看珠儿近期少露面少了,也没想着去看看她。
两人来到珠儿的裁缝铺子里,公蛎见她脸颊消瘦,关切道:“你这几天忙什么?总不见你出来。”
珠儿默默地给公蛎倒了杯茶,自己却不坐,站在公蛎前面默然不语。公蛎刚吃了肉,正口渴,一口气将茶喝完,心里还惦记着外面的热闹,无话找话道:“你爹爹呢?”
珠儿道:“哦,我让回屋休息了。”两人又无话了。
公蛎见她眉眼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道:“你找我有事?”
珠儿抬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龙哥哥,柳大……柳大,回来了。”
公蛎的眉骨突突地跳动了几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谁?”
珠儿脸上闪过一丝害怕,但依旧口齿清晰,表述准确:“是柳大,每次的装扮都不同,但他的背影我绝不会认错。这半个月来,我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去北市进货,看见他打扮成年少公子的模样往敦厚坊这边来,我还以为是眼花,或者背影相似。”
她的脸有些苍白:“第二次就在我们街口,他扮成了马车夫,一看到我,马上赶车离开。第三次,就在今早,我起来开门,看到一个人影躲在你家当铺门口的梧桐树后,就留意了一眼,结果发现,竟然是柳大!”
公蛎愣住了,迟疑再三,道:“柳大被抓,我们都是亲眼看到的。毕岸同阿隼对他的案子颇为重视,怎么可能放了他?”
珠儿低声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前两次虽然不安,心里却不敢确定,也没敢去打扰你和毕掌柜。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得真切,虽然他换了装扮,背影却绝不会认错。”她握起拳头,冷冷道:“别说他装成一个乞丐,便是他烧成了灰,我也认得!”珠儿对柳大恨之入骨,当初不知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了多少回,所以不管柳大外表如何装扮,珠儿一看到他的背影,便能认出。
公蛎心中五味杂陈,一瞬间,甚至想到如果同柳大见面会如何。
珠儿道:“龙哥哥,我知道你同柳大私交甚好,但我也知道,你同他绝不是一类人。这些事,我实在不知道找谁说去。今天早上我看他在你家门口偷窥,担心他回来找你和毕掌柜报复,所以想提醒下你。”
事到如今,不可不防。公蛎想了想,道:“我这就去提醒毕岸,让他查下柳大是否越狱。”又嘱咐道:“他城府极深,若是回来,定然要找我们一拨人的麻烦。你自己也多加小心,若再碰上,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尽快通知我和毕岸即可。”
珠儿默默点头,又道:“其实这段时日,发生好些奇怪之事。”公蛎紧张道:“还有何事?”
珠儿咬唇,良久才道:“是关于对面李婆婆的。”
公蛎道:“李婆婆嘴碎,你别理她。”
珠儿道:“她的茶汤,前几日被人撒了一把泥沙。”
公蛎道:“那个王宝调皮得紧,王二狗也不说管管。”
珠儿缓缓道:“不,我说的不是这次,是上次。有天晚上,我睡了一觉醒来,突然想起房顶晾晒的布料忘了收进来,这批布料贵得很,我担心晚上霜打了褪色,便摸黑上去收。”
“当时可能是三更,也可能不到三更,我倒也没留意时辰,只觉得已经不早了。我正叠衣杆上的布料,却见一个小黑影迷迷瞪瞪出来,却是王宝,朝着李婆婆家的方向来,一边走一边扭动身体,似乎十分害怕,最后抱头蹲在我家门口的石凳上再也不肯挪动一步,嘴里还嘟囔着,不要扎我的眼睛,不要扎我的眼睛!”
公蛎插嘴道:“他这红眼病害了好些天了,王二狗也不说带他去瞧瞧。”珠儿继续道:“当时他的眼睛还是好好的。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晚上应该睡得很死才对。我当时想,难道王宝也梦游?二狗媳妇也太不当心了,让孩子在宵禁的时候跑出来。这么一想,我便想悄悄儿去叫下二狗媳妇。我下去,刚将门拉开一条缝,忽听一阵轻微的梆子声。”
“梆子声杂乱无章,很轻很轻。王宝听了梆子声,顿时安静下来,直直地瞪着李婆婆家的大门,眼神一点也不像是个七岁的孩子。他在身上摸了一会儿,拿出个东西放在胸口。”
“梆子声越来越急,那个东西一闪,似乎进入了他的体内。”
公蛎好奇道:“什么东西?”
珠儿摇摇头,道:“当时他身子半对着茶馆,我看的不太清,只觉得圆圆的,反射出一点光圈。”
公蛎道:“你继续说。”
珠儿道:“我恐怕冻坏了他,正要打开门出去,忽见王宝四肢着地,腰部拱起,像个动物一样跳跃着朝李婆婆家跑去,臀部还一摇一摆的,十分奇怪。”
“我当时有些吃惊,吓得未敢出声。他刚跳上茶馆的台阶,阿狸从门廊上一跃而下。”珠儿顿了一顿,“阿狸,是李婆婆养的那只老猫。”
公蛎点点头。珠儿道:“那个老猫见到王宝,似乎极为害怕,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王宝扑上去,冲它做出一个龇牙的动作,阿狸竟然乖乖地伸出脖子,王宝他……”
珠儿眼里一片茫然,低声道:“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柳大的事儿,出现了幻觉了。”
公蛎急道:“王宝他怎么了?”
珠儿平静了下情绪,道:“王宝他竟然朝着阿狸的脖子咬去,吸它的血!”
幸亏是珠儿,要是公蛎早就惊叫起来。公蛎想起李婆婆提起关于她相公和儿子的事儿,不由心悸,硬着头皮安慰道:“说不定是王宝同阿狸闹着玩儿呢。”
珠儿竟然笑了笑,冷静道:“龙哥哥,我没看错,当时李婆婆家门口挂着灯笼呢。我眼看阿狸的身体软了下去,心中深感震惊,不小心碰到了门闩,发出一点响动,似乎惊动了王宝。他回过头来,我刚好看到他的正面。”
珠儿抓住了公蛎的手臂,“那不是王宝,而是……我也说不上来,就像一只……唔,像元宵节的虫灯,眼睛不大,但又圆又亮,发出黄色的光,嘴巴宽阔,两颗尖利的牙齿如针一样细长。他回头看的时候,两滴血顺着牙齿滴落下来。”
公蛎想象着王宝当时的样子,吃惊道:“这孩子,是中邪了么?”
珠儿道:“阿狸当时还没死,喵了一声,从他身下逃开了。我不敢多待,忙悄悄闩好门回去了。第二天,便听说李婆婆家的阿狸死了。”
公蛎道:“嗯,这个我听说了。”
两人相对无言,安静了片刻,珠儿道:“第二天我趁着李婆婆不备,去看了阿狸的尸体,并不见它的脖子有伤口。我憎恶李婆婆,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心里终归不安,傍晚时分,去茶馆告诫她今后小心。”珠儿苦笑了下,“不过她或许认为我没安什么好心罢。”
公蛎想了想,决定不将李婆婆相公及儿子的事情告诉珠儿,毕竟尚未核实,免得吓坏了她,道:“这个我是知道的。后来还有什么情况吗?”
珠儿摇摇头,道:“没有了。从那以后,我便留意观察王宝,但他就是个顽劣调皮的孩子,再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过,第二天,他发了眼疾,总也治不好。或者是个巧合罢,可我总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那晚说‘不要扎我的眼睛’的话。”她歉然一笑,道:“这个事情过于玄乎,我本来没想着要告诉你的,只是今天聊得深了,想起这档子事儿。”
公蛎忙道:“告诉我自然是对的,我帮不上忙,毕掌柜总帮得上。”珠儿垂下眼睛,柔柔一笑。
原来她还是爱着毕岸。公蛎心中五味杂陈,脸上便不由表现出怅然的样子来。珠儿却以为他害怕,冷笑一声,目光如炬,道:“龙哥哥你放心,我早不是先前那个毛丫头了。若真是柳大回来了,大不了一死,怕他作甚?”说着将做了一半的衣料展开,朗声道:“我大大方方做我的生意,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还能有什么伎俩!”
公蛎顿觉汗颜,豪气地将手一挥,大声道:“珠儿放心,有我在,谁也不用怕!”
珠儿重重地点头,眼里满是信任。
可是公蛎的豪气总是支撑不了太久。一出了珠儿的店铺,焦虑、沮丧感顿时袭来。外面的吵闹已经平息。刚才王二狗回来,将王宝打了一顿,又赔了李婆婆半锅茶汤钱。出了心中这一口恶气,李婆婆总算是偃旗息鼓,端着一杯热茶,跷着二郎腿,正口沫飞溅地数落王宝的顽劣,眼睛的余光却关注着珠儿的动静。一看到公蛎出来,马上凑了上来,挤挤眼道:“珠儿这几天有些憔悴,是不是害相思病了?”
公蛎没好气道:“你胡说什么?”
李婆婆嘻嘻笑道:“她偷偷找你,不是为了毕掌柜,还能为谁?”又得意道:“她打量我刚才忙着收拾那小鬼头,没留意呢。我可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什么都瞒不过我。”
公蛎简直拿李婆婆没办法,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