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
毕岸哑然一笑,捡起空木环塞入怀中,转身朝外走去,道:“我们去会会银蚕的主人。”
公蛎端着手掌,恨恨地跟在后面。
阿隼正在街道的黑暗中候着,见到二人也不说话,微一点头,转身去了李婆婆家。
公蛎察觉到,周围黑暗之中似乎隐藏着无数个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公蛎不安道:“阿隼……不跟着我们?”张瓶子能够饲养控制银蚕,绝非普通小贩,公蛎觉得多一个阿隼便多一份胜算。
毕岸头也不回,道:“不用。”走到街口,来到赵婆婆家的浆洗铺子前,推门而入。
公蛎惊讶道:“你这是……”只听毕岸大步来到院中,朗声道:“赵婆婆,您的银蚕养得不错。”
门檐下的灯笼忽然亮了。公蛎看到一两个黑影一闪而过,显然阿隼已经安排妥当。
上房暗着,并无应答。
毕岸高声道:“您还没睡吧?请开门一叙。”
上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赵婆婆穿戴整齐,表情虽然疑惑,但头发照样一丝不乱,微微躬身道:“毕掌柜请进。”
毕岸一脚跨了进去。
普通砖瓦上房,比不得大户人家的高大气派,却甚是干净整洁,桌椅板凳皆摆的井井有条,同赵婆婆日常给人的印象十分相符。
房屋正中,摆着一座菩萨像。赵婆婆在菩萨供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低眉顺眼道:“毕掌柜可是在查案?老妇虽然不懂,不过大半夜的,来了我家,我自然不能让人站在院中。”
毕岸微笑道:“婆婆谦虚了。您性子和善懂礼数,敦厚坊都是有名的。”
赵婆婆双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经文。毕岸道:“多点几盏灯吧。这里太暗了。”
几个黑衣人飞快提了几盏灯笼进来,又飞快退出。
房间里亮如白昼。毕岸道:“您念往生咒,不敲木鱼儿怎么行?”说着揭开菩萨身上披的红布,从后面拿出一个油光发亮的旧木鱼儿来。
赵婆婆和和气气地道:“大晚上的敲木鱼儿,会影响别人休息。”
毕岸道:“敲也没用,银蚕已经死了。”他掏出已经化成半截银条的银蚕尸体,丢在供桌上。
赵婆婆看也不看,道:“毕掌柜没事的话,回去歇着吧。您要觉得我违法乱纪,明天只管派人来抓,交由官府法办即可,我绝对不逃。”她往后乜了一眼窗外晃动的黑影,道:“我一个老婆子,想逃也逃不了。”
毕岸道:“婆婆是个聪明人,知道银蚕杀人没有证据,所以才敢如此淡定。”
赵婆婆表情慈祥,带着一点无奈,道:“毕掌柜,我知道你手眼通天,但你也不能污蔑我一个老婆子。你说银蚕啊、杀人啊什么的,我可从未听说。”
毕岸取出木环,用匕首在内里卡槽中轻轻一撬,木环分开两边,里面露出个银制的镜子,镜面缺失,只剩下一个双龙戏珠的外圈。
公蛎惊奇道:“这不是那日王宝偷偷拿来当的那面破镜子吗?”
毕岸翻看着镜子,道:“婆婆将此物放入木环,交给王宝做玩具,让在下好一顿寻找。”
赵婆婆坦然道:“这是亡夫的遗物,怕磕了碰了,所以套了个木环。王宝喜欢,非要拿了玩,只好借他玩几天。”
毕岸赞道:“婆婆好说辞。”
赵婆婆微笑道:“我偌大年纪,什么风浪没见过?毕掌柜不用恭我。”公蛎觉得,她这份淡然平静的气势,与毕岸有得一拼。
毕岸道:“不过我听说这叫做无心镜,整面镜子用银精打造而成,专为饲养银蚕;外面两条无角螭龙,为银蚕克星,防止它失控反噬主人。我说的是否准确?”
公蛎如坠雾里,什么“银精”、“无角螭龙”,皆第一次听说。
赵婆婆目露赞许之光,喟叹道:“唉,要是我的子侄后辈有毕掌柜这样的人才,我便知足了。”又道:“毕掌柜见多识广,说的不错。不过这同老婆子可没什么关系,我同你一样,只是听说过而已。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不过就是个玩具。”
毕岸道:“婆婆不认,在下也无法。你在王宝的水里投了毒,然后嫁祸李婆婆。今日又借二狗媳妇送玩具之际,将无心镜也送了过去,晚上敲击木鱼控制藏在其中的银蚕,袭击王宝。我原本以为你是因为没有孙辈嫉妒王宝,后来才发现原来你的目标本来就是李婆婆。”
赵婆婆抬眼望了他一眼,道:“嘴巴在你身上,随你怎么说。”又垂目念诵经文。
毕岸微微一笑,道:“不错,虽说是口说无凭,不能定罪,但小可不才,只怕从我口中说出来,相信的人据多。你以后只怕在洛阳待不下去了。”毕岸说着,走到门后一张大头娃娃贴画前细看。
这张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颜色已显陈旧,正中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一手托着个福字,一手扛着莲蓬莲花,脚下画着几条红鲤鱼,寓意“连年有余,娃娃送福”。整张画保存得相当完整,但缺了一角,撕痕很新,还有一根针带着线头插在上面,刚好扎在胖娃娃的左眼部位。
毕岸伸手把针线拔了下来,道:“婆婆您这么仔细的人,怎么会把针放在这里?”赵婆婆转身看了一眼,从容不迫道:“哦,我那日做针线,外面来了生意,匆忙之下,随手扎上了。”
毕岸按压着年画上留下的针孔,道:“王宝真是顽劣,好好的将年画撕了一角。婆婆惩罚他一下,也是对的。”
赵婆婆的背僵直了一下。
公蛎想起王宝红肿的左眼,心中一个激灵,呆呆地听他们谈话。
毕岸轻轻松松道:“婆婆不想谈银蚕和王宝,我们换个话题好了。二十五年前李婆婆家的阿宝夭亡怎么回事?或者谈谈您同李宏之间的风流韵事。”
赵婆婆额上的青筋忽然暴起。毕岸如同没有看到,继续道:“前些日我查到你同李婆婆竟然是同乡,委实有些吃惊。”
赵婆婆神态恢复了正常,道:“洛阳城中大把同乡,难道我一个个拉扯、认识去?”
毕岸点头道:“婆婆说的是。同乡不认识的多了,可是您同李婆婆之间,还有李宏这个纽带呢。”
赵婆婆停止了诵经,暴躁道:“你胡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李宏!”
毕岸道:“三十年前,你同刘兰心正是豆蔻之年,两人共同爱上了隐居郊外的少年公子李宏。可惜李宏最后却娶了活泼可爱的刘兰心。”
“刘兰心?”公蛎重复了一遍瞬间明白,哑然失笑道:“原来恶俗的李婆婆还有个如此清雅动人的名字。”
毕岸道:“而你嫁给了老实巴交的董滚子,过得各种不如意,索性杀了她家阿宝。接着多次勾引李宏未果,又用银蚕杀了李宏。”
赵婆婆双手紧紧地扳着供桌,厉声喝道:“毕掌柜,你便是手眼通天,也不能如此信口雌黄!我同刘兰心同乡不错,爱慕李宏也不错,但杀人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当年官府已有定论,李宏有家族隐疾,他同阿宝皆死于此!”
毕岸悠然道:“看来赵婆婆对当年之事相当关注,连仵作查验结论都一清二楚。”
赵婆婆脸色铁青,深吸了一口气,正襟危坐道:“当年知道此事的人颇多。而且妇道人家爱打听,我知道了不算什么。”
赵婆婆抵死不认,神色也不见一丝慌乱,在公蛎看来,竟然丝毫奈何不得她。正绞尽脑汁想要出个什么好点子来,只听毕岸皱眉道:“算了,还是找了当事人来。”回头朝门口道:“李婆婆请进来吧。”赵婆婆一惊,慢慢站了起来。
门被推开,李婆婆面如死灰,直挺挺竖在门外,昏花的眼睛冒出一丝奇异的亮光,只盯着赵婆婆,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反复道:“你,杀了我的阿宝?”
公蛎忙搀扶她进来,安抚道:“李婆婆不要急,坐下再说。”拉了凳子按她坐下。
她如同弹簧一般,腾地重新站了起来,一字一顿道:“你,杀了阿宝,和我相公?”
赵婆婆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慌乱,满脸堆笑道:“老姐姐你来了,我这给你倒茶去。”却不小心绊在桌腿上,差点摔倒。
李婆婆猛窜上去,一把钳住了她的衣领,两人几乎脸贴着脸:“原来你就是那个贱人!你搔首弄姿勾引我相公,我都知道,你缠着我相公让他休了我娶你,我也知道。可你……为何要杀了我的阿宝!”
她呲着森森的白牙,犹如护犊的母豹,极其狰狞。
赵婆婆脸憋得通红,躲避着她的眼睛,使劲挣脱,“不不,你听我说……”
李婆婆抽出一只手来,用尽全力给了她一巴掌,呜咽道:“阿宝啊!”
赵婆婆捂着脸,似乎被打懵了。愣了片刻,喉间挤出一丝低吼,低头朝李婆婆的胸口撞去。
(八)
公蛎再一次见识了女人打架,撕、扯、抓、挠、拧、咬、踢,无所不用。两人从屋中滚到门口,从桌前滚到床下,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毕岸悠闲地抱着肩,任她们打斗。公蛎在一旁跳着指点:“用拳头打呀!肘击,肘击!”可惜无人听他的,照样是那种毫无章法的打法。
李婆婆到底壮实些,又满腔恨意,很快控制住了局面,单膝压在赵婆婆胸口,一手抓了她手,一手卡住她的脖子,目露凶光。
毕岸这才上前,拉开李婆婆。公蛎忙去将赵婆婆扶起,分别按在两张凳子上。公蛎急着听这段往事,殷勤地给赵婆婆捏起了肩,道:“婆婆你平静下,同她将事情说清楚。”凭心说,从日常表现看,他更喜欢赵婆婆些,慈眉善目,轻言细语,不管对谁都笑眯眯的,一副人畜无害的和善模样,很难将她同一个杀人犯联系起来。
赵婆婆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尖利道:“说什么清楚?就是我做的!”
李婆婆刚才一战,几近虚脱,指着赵婆婆,哆嗦着嘴唇道:“毕掌柜,她……她承认了!”
赵婆婆虽然也累,仪态却不损分毫,从容不迫地将凌乱的头发重新绾上,挺直了背,冷冷道:“不错,我就是瞧你不顺!我性格比你好,长得比你美,人也比你聪明脱俗,凭什么他不选我而是选你?”
李婆婆瞬间恢复了斗志,冷笑一声道:“你不早说,当年若是你早这么说了,我求下相公,收你做个妾侍也是可以的。”
当年刘兰心与赵月儿共同爱上李宏,刘兰心与李宏是邻居,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很快好上。而赵月儿家境差,住的也远,所以刘兰心只闻其名,并未见过她。但赵月儿城府极深,将刘兰心的底细摸了个透。
赵婆婆满脸的不甘心:“当年在村里,所有的青年男子都喜欢我,我又文静又乖巧,长得又甜美,想要哪个男孩子,只要我眨眨眼,流几滴泪,他们便心甘情愿地为我效劳。可是我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李宏一个。从我见他第一面就被他那种略带忧郁的气质吸引了……”
她嘴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像一个想起初恋情人的少女,“他长得真好看,就像毕掌柜一样英俊。”
李婆婆没有反驳,两人共同陷入了回忆。
“我每日里在他常经过的地方守着,只为偶遇他一次……他夸我听话懂事,我就表现得更乖巧……他还向我说过,说你刁蛮不讲理……我以为以我的魅力,定能把他弄到手……”
李婆婆微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存在,但是我从不在意,因为我爱他、信他,他同你见面也不瞒我,我很开心。”眼底的得意毫不掩饰。
赵婆婆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他把同我见面的事情都告诉你?”
一时间剑拔弩张,大有再战之意。公蛎正听得有趣儿,忙出来打圆场:“两位婆婆不要吵,说正事说正事。”
赵婆婆咯咯一笑,道:“正事儿是吧?李宏同这个贱人成了亲,我也断了念想。本想找个正经人家,可是我爹贪财,收了南山董滚子的两头大黄牛,就把我嫁给了他。他是个浑货,天天出去厮混,同村里几个婆娘都不清不楚的,每日喝酒赌博,若我过问一两句,他便打得我遍体鳞伤。他说我是他家的两头牛换的,没了牛,那些重活累活都归我干。”
公蛎发现,赵婆婆口齿伶俐,思路清晰,堪比珠儿。“我躲过董滚子的严密监视,偷偷去找了李宏几次,向他哭诉。当时他答应帮我想办法离开董滚子,我想假以时日,我定能让他休了刘兰心娶我。可是过了不久,他生了儿子,欢喜得什么似的,断然不肯休妻。哼,凭什么,你们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我就要挨打受气?”
赵婆婆激动得不知是哭还是笑:“不管我怎么哀求,怎么哭泣,他都不肯松口,慢慢的,他不肯见我了。嘿嘿,我算明白了,男人么,一个都靠不住,我还得靠自己。后来我说动董滚子,想要做个小货车生意。我扮成个走街串巷的小贩,董滚子先还不放心,每次都要跟着,但过了几个月,便放任我一个人出来了。”
“哈哈,过了大半年,我才找到机会。一天中午,阿宝一个人出来了,周围也没有其他人。我的银蚕已经好久没喝过新鲜血液了,它跳出来,一口便咬在了阿宝的脖子上。嗞嗞嗞,嗞嗞嗞……”
李婆婆无声地抽搐了一下,晕了过去。公蛎眼前,满是赵婆婆邪恶的笑:“其实所谓银蚕吸血,是你们误会了。那么小的小东西,吸血能吸多少?银蚕体内有着巨寒之毒,顺着血管传入体内,被咬之人,血会慢慢结成黄白状的粘稠物,如同浆糊。那种感觉,就像是血源源不断地被人吸走……”
赵婆婆兴奋得手舞足蹈:“阿宝死啦,他们夫妇定然相互埋怨,这日子还怎么过?我又去找李宏,我说我能生,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哪像那个废物刘兰心,怀个孕比登山还难。可是他脸色铁青,一把推开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心想,我要的东西,若是得不到,只好毁了他。”
“就这么着,我又纠缠了一年多。那日我约他见最后一面。我说若是不见,我便要找上门来,告诉刘兰心我们俩一直相好。他只好同意了。”
“我带上了我的银蚕。可是我只是想吓唬他,并没想杀他,我说只要他答应休了刘兰心,可是他很坚决……几句话,说着说着便呛了起来,一怒之下,我放出了银蚕……你们看,是他逼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