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同给质平的信札很多,信中称质平为仁弟,自称为不佞。时质平留学日本,经济非常拮据,甚至学费断绝.叔同尽力为助,信中略云:“学费断绝,困难时,不佞可以量力助君,但不佞,窭人也,必须无意外之变,乃可如愿,因学校薪水领不到时,即感无法,今将详细之情形,述之于下:不佞现每月收入薪水百有五元,出款,上海家用四十元(年节另加)、天津家用廿五元(年节另加)、自己食物十元,自己零用五元,自己应酬费、买物添衣费五元,如依是正确计算,严守之数,不再多费,每月可余廿元,此廿元可以作君学费用。将来不佞之薪水,大约有减无增,但再减去五元,仍无大妨碍,自己用之款内,可以再加节省,如再多减,则觉困难矣。助君学费,有下列数条,必须由君承认实行乃可:一、此款系以我辈之交谊,赠君用之,并非借贷与君,不佞向不喜与人通借贷也。故此款君受之,将来不必偿还。一、赠款事,只有尔吾二人知,不可与第三人谈及,君之家族门先生等,皆不可谈及,家属如追问,可云有人如此而已,万不可提出姓名。一、赠款以君之家族不给学费时起,至毕业时止。但如有前述之变故,则不能赠款,如减薪水太多,则赠款亦须减少。一、君须听从不佞之意见,不可违背。不佞并无他意,但愿君按部就班,无太过不及。注重卫生,俾可学成有获,不致半途中止也。君之心高气浮,是第一障碍物,必须痛除。以上所说之情形,望君详细思索,寄回信复我。助学费事,不佞不敢向他人言,因他人以诚意待人者少也。即有装面子暂时敷衍者,亦将久而生厌,未能持久,君之家族,尚不能尽力助君,何况外人乎!不佞近来颇明天理,愿依天理行事,望君勿以常人之情,推测不佞可也。”此后一札致质平,则署名演音,那是行将出家时所寄者,有云:“书悉。君所需至毕业为止之学费,约日金千余元,顷已设法借华金千元,以供此费。余虽修道念切,然决不忍置君事于度外。此款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职,至君毕业时止。君以后可以安心求学,勿再过虑,至要至要。”目今谈教育者,有尊师爱生的口号,这是起着相互作用的,不尊师,师便无从爱生;不爱生,生亦无从尊师。李叔同这样对待刘质平,当然由质平尊敬老师所致,则是不待言而自知的。至于叔同俭己助人的风格,属于少见罕闻,足为师道的规范。叔同别有一信,勖勉质平备至,略云:“君之志气甚佳,将来必为吾国人吐一口气。但现在宜注意者如下:一宜重卫生,俾免中途辍学,习音乐者,非身体健壮,不易进步。专运动五指及脑,他处不运动,则易致疾,故每日宜有适当之休息,及应有之娱乐,适度之运动。又宜早眠早起,食后宜休息一小时,不可即弹琴。二宜慎出场演奏,为免受人之忌妒,能不演奏最妥,抱璞而藏,君子之行也。三宜慎交游,免生无谓之是非。留学生品类尤杂,最宜谨慎。四勿躐等急进,吾人求学,须从常轨,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矣。五勿心浮气躁,学稍有得,即深自矜夸,学而不进,即生厌烦心,或抱悲观,皆不可。必须心平气定,不急进,不间断。六宜信仰宗教,求精神上之安乐,据余一人之所见,确系如此,未知君以为何如?”叔同圆寂,有人搜罗他许多信札,刊印《晚晴山房书简》,以上几封,都没有收入,珊网遗珠,当然是很珍贵的。
叔同喜录格言,有《格言略选》,虎跑纪念室,曾印作书签,可是为数不多,雪阳出示,则洋洋大观,较为全面。爰撮录一些,为本文所未尝述及的。如“人好刚,我以柔胜之;人用术,我以诚感之。”又“善用威者不轻怒,善用恩者不妄施。”又“谦,美德也,过谦者怀诈;默,懿行也,过默则藏奸。”又“声名,谤之媒也;欢乐,悲之渐也。”又“谦退,第一保身法;安详,第一处世法;涵容,第一待人法;洒脱,第一养性法。”又“毋以小嫌疏至戚,毋以新怨忘旧恩。”又“以情恕人,以理律己。”又“以冰霜之操自励,则品日清高;以穹窿之量容人,则德日广。”这些格言,都出叔同手笔,字字端肃,一笔不苟,写给质平保存,今尚完好。
叔同,法名演音,字弘一,尚在出家之前,别有一信致质平,即以演音字弘一具名,信云:“不佞近耽空寂,厌弃人事,早在今夏,迟在明年,将入山剃度为沙弥,刻已渐渐准备一切,所有之物皆赠人,音乐书籍及洋服赠足下,甚盼足下暑假时返国一晤也。”
叔同圆寂于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晚晴室。林子青所编《弘一法师年谱》,谓:“九月初一日,书‘悲欣交集’四字,留有照片。”又谓“自写遗嘱”,但《年谱》未载,那是致刘质平的,封面有“遗嘱(加着墨圈)刘质平居士披阅”。其原文云:“余命终后,凡追悼会、建塔及其他纪念之事,皆不可做,因此种事,与余无益,反失福也。倘欲做一事业,与余为纪念者,乞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印二千册。”以下为小字:“以一千册,交佛学书局流通,每册经手流通费五分,此资即赠与书局,请书局于《半月刊》中登广告。以五百册,赠与上海北四川路内山书店存贮,以后随意赠与日本诸居士。以五百册分赠同人。此书印资,请质平居士募集,并作跋语,附印书后。仍由中华书局石印,乞与印刷主任徐曜坤居士接洽,一切照前式,唯装订改良。此书原稿,存在穆藕初居士处,乞托徐曜坤往借。此书可为余出家以后最大之著作,故宜流通,以为纪念。”未了“弘一书”三字较大,下钤“弘一”朱文印。
叔同早年作画,有二照片,一半身女子,为木炭画,一半裸体女,为油画,均栩栩似生。其他照片,有和曾孝谷等春柳社同人合摄。一饰日本军官,侧着头,留髭须一撮,神气很足。一西装半身照,少年英俊,二十六岁所摄。又二帧。丰子恺均题有“弘一法师在俗时留影”九字,一首向左侧,一首向右侧,手持一展开的折扇。又一帧,叔同闭目端坐,似入定状,题”弘一将入山修梵行,偕刘子质平、丰子子恺摄影”,右为子恺,左为质平。又一帧为叔同断食后之像,旁注“丙辰嘉平十九日”。又僧服立像,又戴风帽半身像,题有“弘师遗影,施至伟写”。又一帧半身僧服,微笑,髭须然,状极慈祥,题有“弘一法师肖像,二十六年深秋,师由青岛返闽过沪,为留此影,时正烽火连天,大场犹未陷也。二十八年冬日,尊记于沪上”,那是夏尊逾年补记的。大场,为上海的郊区。最后为圆寂时所留影,侧身卧于木板榻上,俨然似熟睡状,题有“中兴南山宗弘一律师涅瑞相,壬午秋九月初五日谨记”。旁为夏尊亲笔手迹,写在照片衬纸上:“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胜法居士以其所供养之音公遗影属题,为书音公‘辞世偈’,癸未春日,翁。”
叔同是把西方音乐介绍到国内的第一人,他的一首《祖国歌》,为一简谱,歌词如:“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我在读书时,还唱过这支歌,迄今尚能背出什之四五来。这个歌谱的原稿,藏在黄炎培家。
刘雪阳又藏着叔同手写的《地名山名及寺名院名略考》。这些地、山、寺、院,都是叔同踪迹所至及卓锡之处,且注年份。附语:“其余未详,俟后考”,可见尚没有完全。“略考”所列四十九处。
《弘一大师年谱》,首列姓名别号,凡七十有余。我编《南社丛谈》,搜罗得一百有余,可是雪阳所列近二百个,为最详尽的了。笔名署有善字,如善量、善炬等,凡十二。用胜字,如胜慧,胜行等,凡十二。用智字,如智幢、智因等,凡十二。用无字,如无住、无说等凡十。用大字,如大舍、大舟等凡八。其他如玄、妙、龙、明、鲜、普、光世、觉、满、微,都和禅理有关,奈太累赘,不克备录。
质平有《弘一大法师史略》手稿,承雪阳见示,其中颇多珍闻佚事,为第一手资料,爰摭取一些,以广流传:“叔同先世营盐业,家素丰,及业务亏负,遂中落。三十九岁出家,学头陀苦修行,布衲简朴,赤脚草履,习以为常。体质较弱,衣多穿,则患鼻红,少穿,不能御寒,质子为制骆驼毛袄裤。所用蚊帐,破敝不堪,破了用布补,或用纸糊,当他五十诞辰,诸徒为他祝寿,细数该蚊帐破糊多至二百余处。由在沪的质平,购透风纱帐以代替。他治律宗,戒律甚严,每日只食二次,第一次晨六时左右,第二次上午十一时,过午即不食。食量胜常,当五十寿辰,一次进面二大盘,见者愕然。他出家后,曾生大病三次,第一次在上虞法界寺,病未痊,被甬上僧人安心,跪请去西安宣扬佛法,他被迫,已登船,质平知之,从船上背负回,因足力不胜,艰于步履。第二次,病于鼓浪屿,叔同自谓九死一生,为生平所未经历。第三次,病于泉州养老院,预知迁化日期,函致夏尊、刘质平诀别,附录二偈。叔同因云游无定,经典随身携带,常用行李约五件,竹套箱二、网篮二、铺盖一。他写字常用毛笔,用墨却很注意,质平向友人处访得乾隆陈墨二十余锭,悉以奉献。他谓字之工拙,占十分之四,而布局却占十分之六。写时闭门,不许他人在旁,以免乱神。人评他的书法,乃学问、道德、环境、艺术多方面之结晶。所有书件,交给质平,一请质平广结墨缘,一嘱质平保存。后经日寇侵华,盗去一部分,又在上海举行义卖,所得资金,创办叔同艺术师范学院,为叔同在家时之纪念。又在泉州建立墨宝石碑,大小四十座,为叔同入山后之纪念。
叔同著述,据我所知,有《秋草集》、《李庐诗录》、《二十自述诗》、《三十自述诗》、《乐石集》、《清凉歌集》、《前尘影事集》、《李息庵法书》、《华严集联三百》、《临古法书》、《李庐印谱》、《醺纨阁印谱》、《篆刻拓本》、《护生画集》、《永忆录》、《寒笳集》、《自行钞》、《人生之最后》、《晚晴集》及佛学方面作品数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