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说人语·人物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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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袁寒云的一生(5)

其他珍藏,首为商鉴,出土于岐山下,丹翁于阎履初处得之,故后归克文,上有象形文字,黄叶翁为撰《商鉴释文》有云:“丹斧藏陈斋镜拓百七十种,徐积余所藏镜三百余,合余所自藏及友人投赠拓本,为各书所未著录者,亦数十品,其时代皆不越炎汉而上。他若考古博古诸图,西清、宁寿两鉴等,数十年虽一秦镜且未之前闻。宋以来杂家小说,若《侯鲭录》、《西溪丛话》、《七修类稿》等书,好载奇伟镜文,亦从无此鉴之奇者,铄秦躐周,俯视汉镜不异孙曾,故余信为三千年创见之奇宝也。”因榜所居为“一鉴楼”。又商钿银车饰,又商琮,谓可比吴大之夷玉璇玑,秦权有黑的,有金铜合造的。又秦诏版,玉质,又周,铜质。又楚夹敖玺,又赵东吴车饰,铜质。又宋宣和玉兰亭,乃道君皇帝缩临,尾有跋语,倩名手精拓四纸,点画清朗,足为楷法良范,以玉盖损,不能多拓,一自存,一赠方地山,一赠黄叶翁,一登报出让,或以易物,后由署名自娱斋主的以米襄阳书册易去,书册凡二十叶。

书画方面,他所以署名寒云的《蜀道寒云图》,是足以代表的。又唐人写《洛神赋》。又有宋赵大年《风尘三侠图》精品,以不喜巨幅,拟让售,授诸范仆,结果被一姓宋的骗去,且避而不见,便登报限三日内把画送还,后来不知是否珠还合浦。明女史马邢慈静画观音,纸本白描,称为妙品,罗两峰所绘的《舟中吟诗图》,是为翁覃溪而作的。又吴梅村书札,别有牙牌酒筹,百年上物,命其长媳初观摹录,发表在《晶报》上。时人之作,他也很珍视,如陈巨来为他刻的象牙六面印,他认为其中“君子豹变”一印,与汉印同钤,不能辨别。集峄山碑字书联赠之:“制书刻辞,能为金石;长年久乐,道在高明。”又王克琴绘牡丹,梅兰芳绘红衣达摩合锦扇,又临沂崔涤亵以桃核精雕达摩像赠克文,他说:“不让古之核舟”,酬之以诗。梅兰芳以画鸡竹直幅赠克文,克文题之云:“行思画重宣和谱,千载梅家又见君。雄汉雌秦超象外,漫持翠帚拂青云。”注:“宣和画谱:‘梅行思画鸡最工,号为梅家鸡’。”克文又画梅花便面酬梅兰芳。方地山为作豹岑嵌字联:“窥豹一斑容我说,遥岑寸碧与天齐。”又余冰人书扇赠给他,他再索沈寿小绣品,颇以未获为憾。

克文的收藏面很广,香水瓶也是他所爱好的。他认为香水瓶,晶莹透剔,精巧玲珑,制作各个不同,尤其是带有香泽,一瓶在握,似亲绝世婵娟,这是很好的玩意儿。他的日记,便有一则:“归途市得香水一樽,香静而永,樽以白琉璃雕弥勒像,欢喜庄严,仿佛唐造像焉。”所以他的居室中,往往把香水瓶杂置在铜瓷玉石书画古董间,虽不伦不类,然有高有矮,有方有圆,有大有小,有浑有扁,错落散列,却也光怪陆离,不可方物。

他又喜藏秘戏图,既有秘戏泉币,又欣羡曼青的秘戏小镜,为题二诗:“并头交颈镜中窥,相对何须更画眉,此是同心双结子,曾从袖底系人思。”“六朝小镜菱华,堪与摩挲遣有涯,何似大泉图秘戏,横陈一例尽无遮。”他搜罗的秘戏图,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尤以法国的一套,设着彩色,最为冶艳。他又登报征求裸体美人照片,亦获得相当数量。

谈到嗜好,他的鸦片烟瘾很大。这时的大米大约每石十元,他的鸦片烟的消耗,每天却非二十元不办。原来他没有事做,总是一榻横陈,无限度地吸着,朋好中的瘾君子,也来帮他狂吸。替他煎烟的当差,多少揩些油,所以这二十元一天的鸦片消耗,并非惊人之笔。他因高卧惯了,除却出门,总儿短衣,不穿长袍。朋好来,也是短衣相见。他又懒于出门,几件长袍,老是挂在衣架上,难得穿着,尤其寒暑易序,一搁数月,他自己也忘记了,佣仆们往往偷他一两件出去卖了,他糊湖涂涂不加查问,但是说他糊涂,他有时却精细得很,厨子买了一只鸡回来,他却问若干钱一斤,共若干斤两?厨子回答了他,他说:“你去找个秤来,让我亲自秤一下。”为了抽烟,起身很迟,有人去访他,在晚间九时左右,总以为这时他必定起床了,不料到了他的寓所,他尚高卧未醒,由他的小舅子唐采之出见,且深致歉意,说他起身,大约再要过两三个钟头,请稍迟再来。又道:“明天一早来,也可以见到,因为这时尚未睡觉,过午又复蝶梦蘧蘧了。”颠倒昼夜如此,难怪不能永寿,后来他也觉得这样下去,与身体健康有关,便立志戒烟。他在丁卯八月十九日的日记中云:“延浦生应仙以其自制丹药,为予戒绝罂粟膏之嗜,即自今日始,永与之绝。”二十日云:“痼疾既除,身躯遽爽,早起,偕佩文访芥尘。”二十一日云:“雨、寒,微不适。林屋来,劝予仍进罂膏,予略进,呛逆不可,亟弃去,譬决不再进。”二十二日云:“仍服浦生药,疾良已。衷怀快甚,知从兹烟癖断矣。芥尘来。”二十八日云:“得眉云书。予自除痼疾,饮食渐加,起居有序,十四年之束缚,自此解矣。”

过了若干时期,克文体觉肥硕,貌交丰腴,曾摄了小照,与未戒时之照片同刊登《晶报》上,这样一宣传,浦应仙的戒烟丸生涯大好,他在门上挂着“浦子灵速戒烟丸”的牌子,可是一般文化较低的人们便称他为“浦子灵”。他也以浦子灵自居。这和上海的“美丽川菜馆”,大家呼它“美丽川”同一笑话。

他因烟癖故,嗜进水果,更喜啖荔枝,品评之下认为“糯米糍为最佳。桂味荔枝,肉坚皮厚,刺凸味甘,微澹而芳,尤上品也。”烟癖既除,嗜进水果如旧。

他喜欢照相,在杂志及报上见到者,如丙辰年他年二十七岁,在北京西郊玉泉山畔摄一影,称为“听泉图”,范君博题诗,有:“此中过尽惊鸿影,多汝王孙听水流”之句。又清京官时代御朝衣冠的小影,又与眉云合影,又与佩文合影,又与周南陔、周瘦鹃结盟弟兄合影。又天马会中影,又游西山碧云寺与江南苹、栖琼合影。又戎装影与何海鸣的儒服影并刊《晶报》,孙癯题一谐诗云:“伟人未必非公子,公子何尝不伟人。颠倒衣裳为狡狯,教人疑赝又疑真。”注云:“寒云海鸣二君同时以其小影,揭诸晶报,以两人貌肖故也。一戎装,一儒服,若非张丹翁为之题识(按海鸣上冠以将军,寒云上冠以公子),咸疑戎装者必晦鸣,儒服者必寒云也,乃竟反是,奇已!余与寒云稔,海鸣则未谋面,姑就小影,为求辨别,则寒云戎装而书生文秀之气然见于其画,海鸣虽儒服而其眉宇之际,稍含杀伐气象,为寒云所无者,此则两君面貌之同而不同者也。”与汪笑依合摄戏照,揭载《晶报》,张庆霖谓为“盗宗卷”,刘公鲁谓为管鲍交,引起争论,互相攻击。结果克文作一谐诗以解纷。又与王秀英、富春楼六娘合影,克文居中,王在左,富在右,颜之为“拍肩图”,克文很昵六娘,赠以一匾“海上潮声”,取唐人“潮声满富春”句意,后毕庶澄征召六娘,克文踪迹才疏。又与圣婉合影,又与碧云合影,赠给周瘦鹃的很多,惜经战乱,或已散失或以受潮漫漶,完好者只留一帧。喜观电影,与电影界人士颇多往还,管海峰摄一片,名“红粉骷髅”,即以“袁寒云编剧”为号召。

克文爱猫狗,有一次他的爱猫病了,登报征求药方云:“家育狸奴一,已十年矣,日随卧起,能窥人意,比忽右目流水,色紫如血,而凝如珠,不佞不知医术,敢乞善育猫者,能惠方愈之,当厚酬无吝。”有一次登征狗:“予夫妇皆爱狗,而予尤喜其小者,前岁曾登报访求,笛工程桂生引一鬻狗者来,袖藏两小狗,毛色如一,长仅五寸弱,予时正入寝,佣妇忘言之,此狗遂为他人所得。予至今戚戚憾焉。如海上人士,有以此类小狗见让者,除酬厚值外,更以拙书联屏为报。今予豢二雏狗,长五寸强,一金黑,一黑白相间,日日躬为洗浴,颇以为乐。惟恐渐长渐大,不如生成小狮子狗之怡人也。”他自沪返津,把所蓄猫狗,带回津寓。又在《晶报》上登一书画易物广告:“凡读本报者,不必现金易书画,只以下列各品相易可也。一、邮票奇品;二、北京种极小狮子巴儿狗;三、古泉;四、裸体照片;五、关于金银货币及邮票之英文书报及明信片。”

他又喜玩牌,且带些研究性质,有一次,登报征求纸牌:“不佞前作《雀谱》,未竟而辍,屡欲续之,辄以事阻。今拟专事足成,谱后并附《详考》一篇,厥考必广求物证,博采众言而后始可作也,兹已求得明马吊一具,凡四十张。原牌为贵池刘氏所藏。公鲁影印见惠者,此即雀牌之本源。如有以各省县之纸牌,无论何种见寄者,每副酬例如下:(甲)十元至二十元(必清光绪以前所制,而有年号印记可考者,或系明末清初古旧之物亦可);(乙)五元至十元(精美或古雅者);(丙)一元到五元(略佳而完美如新者);(丁)一元(寻常之牌可留者)。污损不全者俱不收。新制重样者,先到者留,后到者寄还。古制及精美者,先后到俱酬值,如有寄惠佳者,加索不佞书件,亦可报命。如有以明马吊牌原牌见让者,至少酬四十元,并加赠精写书件。如有以古制竹骨象牙之牌见惠者,酬值尤从优。厥谱编成后,由晶报馆专刊成书,并将各种纸牌逐式影印,附于考后,凡寄牌者,另各赠《雀谱》一册,多索数册亦可,如有以《雀牌考》见示者,酬例如下:(甲)每篇五元(须详明确实);(乙)每篇赠二元价值之书一册;(丙)酬《雀谱》一册。甲乙各加赠《雀谱》一册。此启。”附告:“明马吊牌有二十万贯至万万贯诸牌,全副共四十张”,可是后来晶报馆没有印行该书。另一小告白:“昆山及驷马桥人土公鉴:马吊牌又曰叶子,又曰马掉脚,脚或误为角,始作于昆山,既畅行于驷马桥。二处人士如藏有此物,可以见让者,当按前例厚酬,牌可由邮局快信寄下,无论先到后到,一律有赠。”

克文最脍炙人口的诗要推:“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那一首了,但谁也记不得全诗。三四十年前周瘦鹃知道我写袁克文往事,便把它载在《紫兰花片》中的“历史中有位置的一首诗”全文见寄,原原本本,这是很珍贵的资料,现在把它录在下面:“《星期》周刊中的健将毕倚虹做得一手好小说,这回他从西子湖边赶来顺便要见见寒云,寒云也很要见见他,便推我做了个介绍人,同着倚虹上寒庐去,两下里一见如故,促膝深谈,倚虹忽对寒云说:‘你有一首诗,将来在历史中有位置,就是民国四年份,反对洪宪帝制而作的。’寒云道,‘不错,当时曾有这么一首诗,可惜我不留稿,又是健忘,如今竟想不出说些甚么话了。’那时我在旁沉吟了一下,只记‘莫到琼楼最上层’一句,任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再也记不起第二句来,昨天偶翻旧报,却翻见了这首诗,即忙录在下边。诗题叫做《分明》,那诗道:‘乍着微棉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淹孤月(克文南游一次),东去骄风黯九城(指日本交涉)。隙驹留身争一瞬,蛩声催梦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看到末二句,便明明说皇帝是做不得的。孙伯兰也就根据了这首诗,宣言反对说:‘项城的次子克文,也不赞成帝制,何况别人?’那时正在帝制运动极热烈的时代,寒云做这首诗,自有莫大价值,倚虹说:‘将来历史中有位置,’可不是过甚其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