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说人语·人物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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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状元女婿徐枕亚(1)

自五四运动开始,作家别辟新途径,提高思想认识,涉笔以语体为主,把词藻纷披的文言小说,摈诸文坛之外,称之为“鸳鸯蝴蝶派”。指该派行文,缠绵悱铡,动辄有所谓“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等俳句,成为滥调。尤其以《玉梨魂》作者徐枕亚,为“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人物。实则以文采取胜,而骈散出之,始作俑者,当推唐代著《游仙窟》的张为祖师。这部小说韵散并用,在我国已失传,却保存在日本,收入汪国垣校录的《唐人小说》中,上海古籍出版社付诸印行。直至清代,陈蕴斋(球)所作《燕山外史》。根据明冯梦祯所撰《窦生本传》,把窦绳祖遇合李爱故事,演衍为三万一千余言的骈俪小说,统体四六成文,当时吴展成认为千古言情之杰作。陈蕴斋,浙江嘉兴人,落落寡交,家贫卖画自给,这书本备插图,以短于资力,不得不作罢。窦绳祖为燕山人,因称《燕山外史》。此文错翠镂金,不参散句,那就比“鸳鸯蝴蝶派”还要“鸳蝴派”了。大兴胡文铨题词有云:“丽制推张,新编托董狐。”可知他是《游仙窟》的继承者。那著《玉梨魂》的徐枕亚,属于再继承之后起,代表“鸳鸯蝴蝶派”是不够格的。此后学步枕亚,自郐而下,一味淫啼浪哭,甘居下流,凡此都归罪于枕亚,似乎尚须加以公允的评判。

枕亚生于光绪己丑年,名觉,别署徐徐、眉子、辟支、泣珠生、东海三郎、东海鲛人、青陵一蝶等,江苏常熟人。其兄啸亚,后易名天啸,别署天涯沦落人,著有《天啸残墨》、《太平建国史》、《神州女子新史正续编》、《珠江画舫话沧桑》、《天涯沦落人印话》,有海虞二徐之称。啸亚喜篆刻,枕亚擅书能诗,其父亦翰苑中人,著《自怡室杂钞》,有句云:“伴我寂寥饶别趣,一勤铁笔一勤诗。”深喜二子之能传其业,而书香不替哩。枕亚十一岁即作元旦诗“愁人那有随时兴,锣鼓声休到耳边。”及弱冠,积诗八百多首,己酉作客梁溪,诗稿散佚,及追忆若干,标之为《吟剩》。读书虞南师范学校,既而迁至虞山北麓的读书台,为梁昭明太子选文处,如此胜迹,益增潜修咀含之乐,为他生平最得力处。同里有陈啸虎、俞天愤、姚民哀、吴双热相交往,和双热尤为莫逆,啸亚、枕亚本届同气连枝,三人更订金兰之契。民国初年,周少衡(浩)在沪市江西路创办《民权报》,三人联翩应少衡之招,同任该报辑务。尚有李定夷、蒋箸超、包醒独等互执笔政,这时文艺篇幅,占很大版面,枕亚撰《玉梨魂》,双热撰《孽冤镜》,都为骈散式的说部,两篇相间登载,仿佛唱着对台戏,因此所称“鸳鸯蝴蝶派”双热亦与枕亚并列,均成“逆流”中人。

那《玉梨魂》究属是怎样的一部书?魏绍昌所编的《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在作品部分,载着《玉梨魂》的片段。有《全书内容提》,我不惮辞费,做个誊文公,把它录在下面:

“《玉梨魂》,徐枕亚著。全书三十章,民初发表于《民权报》,一九一三年九月出版单行本。写的是当时一个青年寡妇和一个家庭教师的恋爱故事。这个家庭教师叫何梦霞,苏州人。父亲潦倒以终,他自己又怀才不遇。因此,只不过二十来岁的人,就觉得世上的艰苦辛酸,都已尝尽,成天郁郁寡欢,多愁善感。那年,他被介绍到无锡的乡村小学来当教师,住在远房亲戚崔姓的家里。崔家只有一个老翁,一个媳妇,一个孙子,女儿在外地上学,儿子前两年死了,全家笼罩着一层寂寞凄怆的气氛。梦霞是崔老翁请去顺便教小孙子读书的。某日,梦霞看见庭前一棵梨树落了一地的花瓣,勾起一番哀思,于是效学林黛玉,将花瓣拾起,用土埋好,并立石为志,题名‘香冢’。不料到了晚上,他将就枕,忽然听得窗外有一阵幽咽的哭泣声,急忙披衣窥视,只见梨树之下,站着一位脂粉不施、缟衣素裙的美人,满面泪痕,哀痛欲绝。又一日,梦霞从学校回来,发觉室中少掉了一部他写的《石头记影事诗》稿本,却多了一朵曾在发髻上簪过的荼蘼花。梦霞又惊又喜,立写一信,交给每晚来上课的小学生,要他转交母亲。翌日,小学生带来了回信。从此梦霞和寡妇白梨影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这一对男女的感情非常热烈,然而他们都不敢打破当时礼教的设防,坚守着‘发乎情止乎礼’的古训。只是通通信,做做诗,借此吐露相思的苦闷。他们很少见面,即见了面,双方都拘束着、矜持着,不敢有所表示。一次,梨影病了,梦霞去慰问,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句话也不说,流了几点眼泪,各人做了一首诗,写在纸上,给对方看看而已。梨影想自己决不能跟梦霞结合,就打算把小姑介绍给他,以弥补这个缺憾。事情得到崔翁的同意,已说定了,可是男女双方都很勉强。梦霞的心上人还是梨影,小姑也为这不自主的婚姻而伤怀。三个人都怨、都恨。小说着意剖析梨影那种陷入迷惘之中苦闷而不能自拔的心情,爱这个人而无法得到这个人,又舍不得放弃这个人。她要梦霞跟小姑结婚,其实就是藕断丝连的意思,那么成了自家的近亲,以后还能接近他。可是梦霞来信,却说: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回。梨影百感交集,一面为梦霞误会了自己的深意而悲伤,一面又为梦霞这种坚定不渝的爱情而铭感。再这样做下去,要给家族诽议,社会指谪的,只有断绝的一途,要断绝,又只有死的一途,忧忧郁郁,梨影得了病而死了。死后不到半年,小姑也自怨自艾地死了,小姑死了一年多,梦霞参加革命战役,又在战场上死了。”

情节是这样,笔墨很纯洁,主题是抨击旧社会的封建礼教,为了婚姻不自由,牺牲了不知多少的男女青年,在当时来讲,这书是有进步思想的。全文在报上登载毕,即徇读者之请,刊为单行本,由民权出版社出版,不知重印了多少次,为民初最畅销的说部。第一版封面,出于吴兴沈伯诚手绘,封面作茶褐色,用玻璃版精印,在月色中,一澹妆婵娟,倚树饮泣。大约玻璃版不能多印,此后重版,封面易去,无复初版的工致了。书以“葬花”一章始,三十章“凭吊”结束。书中人的梦霞,即枕亚夫子自道,他确在无锡乡间蓉湖教过书,喜读《红楼梦》,著有《红楼梦余词》,由他的好友陈惜誓加以评点,如什么元春省亲、李纨教子、黛玉葬花、探春征社、湘云咏絮、香菱学诗、紫鹃试玉、小红遗帕、宝玉晤情、晴雯撕扇、宝钗论画等,凡六十阕,书中所谓《石头记影事诗》,即指此而言。据刘铁冷见告,梨娘、鹏郎,实有其人,云间沈东讷和枕亚同事,曾见到梨娘、鹏郎。

《民权报》对袁世凯的刺宋教仁,首先揭发,大肆挞伐,袁氏痛恨极了,但《民权报》设在租界江西路上,没法封闭它,结果釜底抽薪,不准该报销行内地,仅仅限于租界范围,销路不多,难于维持,只得停版。枕亚失了业,应上海中华书局的招请,编撰几本尺牍一类的书,既脱稿,那位主持辑政的沈瓶庵,随意窜改,几致面目全非,枕亚拂袖而去。恰巧这时胡仪、刘铁冷、沈东讷等合办《小说丛报》,创刊于一九一四年五月,以枕亚的《玉梨魂》声望很高,即请枕亚担任主编,别撰《雪鸿泪史》,在《丛报》上登载,这一下,轰动了许多读者。《雪鸿泪史》,故弄玄虚,托言为《玉梨魂》主人何梦霞的日记,首列识语,有云:“《玉梨魂》出书后,余乃得识一人,其人非他即书中主人翁梦霞之兄剑青也。剑青宝其亡弟遗墨,愿以重金易《雪鸿泪史》一册,余慨然与之曰:“此君家物也,余乌能而有之。”剑青喜,更出《雪鸿泪史》,一巨册示余,余受而读之,乃梦霞亲笔日记……余既读毕,乃请于剑青,为抄副本付刊……为之细分章节,每节缀以评语,以清眉目,凡与《玉梨魂》不同之点,无不指出。此后《玉梨魂》可以尽毁,而余于言情小说亦未免有崔灏上头之感。江郎才尽,从此搁笔矣。”实则都非事实,原来出于他一手笔墨。这书在《丛报》上没有登完,即抽印单行本,为什么这样急迫呢?是有原因的。那时接近年关,社中须付许多账款,单行本出版,读者争购,一切账款都靠此应付过去了。可是出版不久,就有人检举,其中部分诗词,是攫取他人的。枕亚也承认因为赶写匆促,不及自作,后当补易,以赎前愆。果然后来重作,把他人作品删去,笔墨也就一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