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执教东吴大学,尚在清季庚子年,时章太炎反对清政权,大吏谋逮捕,摩西即介绍太炎任东吴讲席。东吴为美国人孙乐文所主持,清吏有所顾忌,不敢妄加罗织。摩西和太炎两个书呆子,一天课后,相与外出疏散,在小茶寮品茗,闹了个笑话。原来彼此都没有携带钱囊,垂暮欲归付茶资,均无所出,不得已,摩西还去取钱,嘱太炎稍坐一下,奈摩西既归,适友人寄来书籍数册,摩西亟启封阅书,一卷在手,把太炎忘置茶寮中。太炎又不识途径,甚为焦急,急中生智,商请茶寮派一小僮送之归,给以茶资和小费,才得解脱。摩西囚首垢面,懒于沐浴,体发奇臭,授课时,前三排学生都不肯坐,甚至有带香料以解秽的。而讲解却很风趣,滔滔不绝,口沫喷溅,前排亦使人受不了。他批课卷,有零分的,有一百数十分的。规定一百分为最高分,他这样的越规定分,主校政的,只得请他人重为评定,给以适当分数。他还有一个笑话,当他在家乡时,和黄君谦号谦斋的最为莫逆。一日,谦斋来问村拜访摩西,促膝而谈,谈至傍晚,谦斋告辞去,摩西以积愫未倾,乃送谦斋,边谈边行。谦斋居徐市,距问村有十多里,直至夜间才到谦斋家,摩西乘月色如昼,返回问村。谦斋也以为所谈不畅,复送摩西,边谈边行,直至黎明,才到摩西家。一夜送迎,仍回原处,闻者无不大噱。摩西的笑谈,尚不仅此。他生平爱猫,家畜中小猫三只,他告诉人说,“这些猫是祖孙三代,和猫朝夕相处,夜则同衾而眠,吃饭,子女可以不同桌,猫却不能不列席,用比较高的凳子,容猫后脚站在凳子上,前足伸桌,什么都给猫分尝,同甘共苦,所以他家的猫,无不肥硕白净,与众迥异。摩西双目高度近视,一日匆匆外出,又复心不在焉,抓猫为帽,戴在头上,见者为之窃笑。所以金鹤望作《黄摩西传》,列为吴中四奇人之—。
摩西在吴有一段罗曼史。这时他的恋人程稚侬喜读《石头记》,以晴雯自况。她秀外慧中,遇人不淑,遂大归奉母,卜居紫兰巷。她深慕摩西的才名,愿以师礼事之,摩西也爱她婉淑多姿,相与缱绻,称之为安定君。稚侬偶作小诗,常请摩西指正。这样经过一个时期,不料好事多磨,她的夫家拟把她卖入曲院中,她惊骇逃匿,不久抑郁而玉殒。摩西痛悼之余,撰一联,长至三百三十四字,为从来联所未有。最近友人陈家铨自成都抄来原文,爰录之以供同文赏析:
鸳鸯待阙廿三年,绝艳眷惊才,问眼底乌衣马粪,龌龊儿郎,谁堪檠架?奈氤氲使者处,未注定正式姻缘。雾鬓风鬟,乍谢牧羊憔悴。绣襦甲帐,又临跨虎危疑。明月易奔,小星难赋,十斛珠聚作六州铁,谁实为之?例诸钟建负我,宁畏鸩鸟微言!网取西施赠人,原出鸱夷左计,矫情成薄。猛回首前尘,半霎绿叶绯桃,钿盟都误,更累卿赉志而终。豪如牡丹王,烈如芙蓉神,痴如茶花女,欲界魔宫,种种悲凉历史,印遍脑筋,怎一个愁字了得。
鹣鲽忘形五百日,感恩兼知己,较世间熨体画眉,寻常伉俪,尤觉绸缪。在专制社会中,算略遂自由目的。拗莲捣麝,但拚并命迦陵,善病工愁,忍听断肠杜宇。红霞偷嚼,绛雪无灵,七香车送入四禅天,嗟何及矣!从古旷代丰姿,断不双修福慧。奚况书呆寒乞,岂宜永占温柔,暂别即长离,最伤心通替。重看朱樱翠黛,玉色犹生,尚向我含颦苦语。始以横塘曲,继以上云乐,乱以华山畿,笙朝笛夜,喁喁美满名辞,荡为血泪,剩几声魂兮归来。
此中重重影事,惜没有笺释,便使人依稀仿佛,无从捉摸了。
作为大学讲义的一部巨著《中国文学史》,即出于摩西手笔,线装二十九册,是国学扶轮社用铅字有光纸印行。印数少,坊间绝罕见,亡友王佩诤藏有一部,奉为至宝,不轻示人。我一再访找,也得一部,可是“四凶”肆暴,付诸一炬了(听说,最近某出版社打算重印,奈征订数量寥寥乃作罢)。蒙陈玉堂以彼所编写的《中国文学史旧版书目提要》一书见惠,开卷首列摩西的《中国文学史》,可见摩西是文学作史的奠基人了。玉堂称之为“史料之多,实集中国文化之大成。”且介绍该书备极详细,谓:“共二千三百七十八页,约一百七十万余字,起上古,迄明代。凡制、诏、策、谕、诗、词、赋、曲、小说、传奇、骈散文,乃至金石碑帖、音韵文字等,无所不包。第一第二册,有《总论》、《文学之目的》、《历史文学与文学史》、《文学史之效用》、《文学之起源》、《文学之种类》、《文学全盛期》、《文学华离期》、《文学暖昧期》等。都有他独特见解。且那时风气未开,小说、戏曲被摈于正统文学之外,他却纳入文学史中,也是不同凡响的。”
东吴大学发行《雁来红》期刊,由摩西主编,逐期刊载沈三白的《浮生六记》。沈为清乾隆时的一位寒士,这部稿本,无力印行,埋没了一百多年,直至清季,给苏州杨醒逋在护龙街旧书铺购得,便已缺了二记。这时,天南遁叟王韬,正为《申报》馆的附属印书机构尊闻阁搜罗佚著,而醒逋为王韬的内弟,即把这部抄本给王韬刊入《独悟庵丛书》中。及摩西编《雁来红》,《丛书》已绝版,乃重刊《浮生六记》。过了数年,和摩西同隶南社的吴兴王钧卿,在进步书局编《说库》六大函,《浮生六记》又收入《说库》中就广为流传了。
摩西在上海主编文艺期刊《小说林》,有一篇极长的发刊辞。他连续发表了《小说小话》,和梁启超的《小说丛话》相辉映。又化名野蛮,作《蛮语摭残》、《哑旅行》、《银山女王》,与吴奚若合译《大复仇》,与沈伯甫合译《日本剑》。又《大狱记》。也收入《说库》中。又《膏兰集》手稿,尚存其后人钧达家,月前钧达来访,曾出示,毛笔写在红格簿上,封面署“忏红情阁主游戏笔”,稿均由摩西自加浓圈密点,可见是他精心之作了。其他尚有《摩西遗稿》,萧蜕庵作序,当时和他“三千剑气文社”同社的庞树柏,拟为印行,奈树柏突然因病逝世,谋刊没有成为事实。此后凌敬言又代为征集,得文二十七篇,诗八百三十五首,词二百三十六阕,也没有结果。又《石陶梨烟室集》更不知其下落。《摩西词》燕谷老人为之刊印,当时南社黄忏华曾见贻一册,卷首有赵古泥为绘一像,戴着眼镜,正襟而坐,燕谷有一序,谓“黄子摩西,学博而遇啬,其所为词,每使余悄然而悲,悠然而思,如见黄子毵毵短发,披散项间,负手微吟于残灯曲屏间,其殆所谓究极情状,牢笼物态,有以致之乎。”这书封面上,忏华书有识语百余言,出于亲笔,奈亦失诸浩劫。摩西还与沈粹芬合辑《清文汇》二百卷,收录清文万余篇,计一千三百余家。自撰一长序,略谓:“二百数十年中之政教风尚,所以发达变化其学术思想者,循是或可得其大概,而为史氏征文考献者,效负弩之役。”由国学扶轮社出版。他一生著作等身,光怪瑰丽,汪洋恣肆。赵紫宸、潘慎明、孙蕴璞等,有黄摩西纪念会的组织,无非作刊行遗著的准备,但战乱频仍,也未能如愿。深希出版界,能竟前人未竟之功,收拾丛残,广为罗致,能刊印多少是多少,倘再因循下去,恐散失殆尽,欲刊无从,岂不可惜。
摩西镌刻了很多印章,他阅读的书,分别钤上“摩西”、“慕庵”、“癖三”、“黄振元”、“黄人过目”、“黄氏藏书”等印,然后分门别类藏诸书箧,真能做到井井有条,所以要检什么书,一检即得,虽昏夜无灯,也能取之不误。
他虽非书家,而所书绝秀雅,能作扇册,可是他不轻为人作,自谓:“在八法上没有下过苦功,是不能示人的。”所以外间绝少见到昆山管快翁的《补梅草堂诗话》,有一则云:“常熟金兆藩,述其乡人黄摩西《燕子矶阻风》诗,有两句云:‘千年壁险因神鬼,六代洪荒葬帝皇’,又有‘缺月残阳到地底’七字,则童年学吟时句也。余曾托友人倩其书扇,皆录己诗。”我师胡石予先生和管快翁交甚契,慕摩西名,也托快翁辗转求得书扇一柄,我曾见过。他虽不擅丹青,却喜倩人作图以寄意,如《城西闻笛图》、《长剑倚天图》、《人面桃花图》、《倚马图》、《机声灯影图》、《双湖载梦图》、《黄卷青山红袖三好图》等,今不知尚存与否了。
钱仲联的《梦苕庵清代文学论集》,对摩西评价很高,又述及摩西发病事,略云:“就诗论诗,南社初期的杰出诗人,不能不推常熟黄人。他的诗,奇才横溢,藻采惊人,在艺术风格上,属胡天游、王昙、龚自珍一派,但用以抒发革命的激情,就取得比前人更为卓越的成功。”又云:“一九一一年冬,武昌起义快两个月,孙中山先生从海外回国,南京光复的消息传到苏州,他兴奋地来到火车站,想登上开往南京的车,前去参加革命,却在这时,足疾发作,病仆在地上,不能前去,于是放声大哭,不得不返回严衙前寓所。”据我所知,癸丑夏日,他愤懑袁世凯的专制独裁,残杀党人,大发狂疾,首触铁丝网,流血被面,以家藏钱牧斋《有学集》精本拭秽。这年九月十六日戌时,死于苏州齐门外疯人院,四十八岁。当时章太炎、曾孟朴、吴癯庵、李烈钧、胡汉民、柏文蔚等纷致挽联。
摩西故居问村,为五间屋,有一小楼,楼大约十五平方,是摩西读书、著述、睡息之所,今其后裔钧达仍居于此。以越年多,屋倾圮,乃于前岁拆建,无复原来形式了。室内尚留一榻一案,及书架、书箱、砚台、印章、残稿及加有眉批评点的书。
我处藏有摩西手稿《催眠术治疗精义诸论》一篇,凡三纸,写在蓝行白纸上,作行草,略有涂改。可知这部《催眠术治疗精义》又是他的作品了。又油印纸两张,为《新学界杂志》,内容分文学、历史、地理、博物、化学、物理、宗教、数学、哲学、美学、人类学、医学、社会学,但这综合性的杂志,不知曾否刊行。又《轰天雷》说部,作者署名藤谷古香,是苏州毛上珍印行的。徐卓呆见告,藤谷古香为摩西化名。后经考证,藤谷古香乃常熟孙某,与摩西无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