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天空灰暗,空气干燥。中介会派三个应试者过来让我面试。我觉得她们不再被称作保姆了。她们是看护或者保育员。
朱莉安娜在去莫斯科的路上,查莉在去学校的巴士上,埃玛在餐厅里玩洋娃娃的衣服,试图给嗅嗅戴上一顶帽子。嗅嗅是我们家的猫,有点神经质。嗅嗅全名叫嗅嗅·厕所·卷纸。如果你给一个三岁孩子为家里的宠物起名的权利,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第一场面试开局很糟。她叫杰姬,有点紧张,不停地咬手指甲、碰头发,好像要确定它们还在一样。
朱莉安娜的指示很明确。我要确保保姆不吸毒,不喝酒或者超速驾驶。但具体要怎么发现这些,我却不知道。
“我应该查明你打不打你奶奶。”我告诉杰姬。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奶奶去世了。”
“你以前没打过她,对吗?”
“没有。”
“好的。”
我把她的名字划掉。
下一个应试者二十四岁,来自纽卡斯尔,尖尖的下巴,棕色的眼睛,深色的头发扎得很紧,把眉毛都拉高了。她上下打量着房子,仿佛打算晚点跟她做贼的男友一起来偷窃。
“我会开什么样的车?”她问道。
“雅特。”
她不太满意。“我开不了手动挡。我觉得我不应该开手动挡的车。我房间里会有电视吗?”
“可以有。”
“多大?”
“我不确定。”
她问这个是要看还是要偷,我在想。我擦掉了她的名字。两振[11]。
十一点,我面试了一个长相漂亮的牙买加人,她头发向后编成了辫子,用一个大号的龟甲发卡夹在脑后。她叫玛尼,有很好的推荐信,可爱的低沉嗓音。我喜欢她。她的笑容也好看。
面试进行到一半时,餐厅里突然传出一阵哭声。埃玛弄疼自己了。我努力想站起身来,但左腿不听使唤。这种情况叫作运动迟缓,是帕金森症的一种症状,这意味着玛尼先到了埃玛身边。她的手指被玩具箱夹到了。埃玛看了一眼这个黑皮肤的陌生人,哭得更大声了。
“她还没有被多少黑人抱过,”我尽力解围,却把情况弄得更糟了,“并不是你的肤色。我们在伦敦有很多黑人朋友。有几十个。”
上帝,我在暗示我的三岁女儿是个种族主义者!
埃玛停止了哭泣。“是我的错。我抱得太突然了。”玛尼伤心地看着我说。
“她还不认识你。”我解释道。
“是的。”
玛尼在收拾东西。
“我会给中介打电话,”我说,“他们会通知你结果。”
但我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会在别处找个工作。真遗憾。一次误解。
她走了以后,我给埃玛做了一个三明治,让她睡午觉。我还有家务要做——洗衣服,熨衣服。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但待在家里真的很无聊。埃玛很好,让人着迷,我爱她爱得要死。我挽着袜子玩偶,或是看着她单腿站立,或是听着她从攀登架顶端大声宣称自己是城堡的国王,而我,依然是肮脏的流氓,这样的事发生了太多次。
照顾小孩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相信我——确实如此。然而,那悲哀且不言而喻的隐含事实是,照顾小孩很无聊。那些坐在导弹发射井里,等待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的人的工作也很重要,但你肯定不会跟我说他们从未感觉无聊透顶,没完没了地在五角大楼的电脑上玩着纸牌游戏和海军棋。
门铃响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站在门前,她有着栗色头发,穿着低腰黑牛仔、T恤和格子上衣。耳钉像汞珠一样在耳垂上闪闪发光。
她紧紧地抱着一个单肩包,身体略微前倾。一阵十月的寒风卷起她脚边的一簇落叶。
“我没想到还有人来。”我告诉她。
她把头歪向一侧,皱着眉头。
“您是奥洛克林教授吗?”
“我是。”
“我叫达茜·惠勒。”
“进来,达茜。我们得小点声,埃玛睡了。”
她跟着我穿过门廊走进厨房。“你看起来很年轻。我本希望年龄大些的。”
她又疑惑地看了看我。她的眼睛被风吹得又红又肿。
“你做保育员多久了?”
“什么?”
“你照顾孩子多久了?”
现在她有些不安了。“我还在上学。”
“我不明白。”
她站直身子,把单肩包抱得更紧了。“你跟我妈说过话。她跳下去的时候你在场。”
她的话像一盘跌落的玻璃杯般打破了沉寂。我看到她们的相似之处,脸形,深色的眉毛。桥上的那个女人。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看了警方的报告。”
“你是怎么来的?”
“坐巴士。”
她的语气让这件事听上去平淡无奇,但这件事本不该发生。悲伤的女儿不该出现在我家门前。警方应该回答达茜的问题,并为她提供心理辅导。他们应该找一个家庭成员来照顾她。
“警方说是自杀,但这不可能。我妈不会……她不能,不会那样做。”
绝望在她喉咙里颤抖。
“你妈妈叫什么?”我问。
“克里斯蒂娜。”
“你想喝杯茶吗,达茜?”
她点点头。我把水壶装满水,摆好杯子,让自己有时间思考该说什么。
“你之前住在哪里?”我问。
“我住校。”
“学校知道你在这儿吗?”
达茜没有回答。她肩膀弯曲,身体缩得更紧了。我在她对面坐下,确保跟她眼神接触。
“我想确切地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她一股脑儿把经过说了出来。周六下午警方询问了她。一名社工给她做了心理辅导。之后她被送回汉普顿宫,一所位于加的夫的私立女子学校。周日晚上,她等到熄灯后,便拧掉房间窗户上的木板,溜了出来。躲过保安之后,她走到加的夫中央车站,等待第一趟火车。她坐上八点零四分的火车去了巴斯大学,然后坐巴士去了诺顿圣菲利普。最后三英里,她一路走到了韦洛。这一路花了大半个上午。
我注意到她头发上的草屑和鞋上的泥巴。“你昨晚在哪儿睡的?”
“在一个公园里。”
我的上帝,她一定冻得要死。达茜双手捧着把茶杯端到嘴边。我看着她清澈的棕色眼睛,她裸露的脖颈,她瘦小的上衣,还有T恤下面隐约可见的深色胸罩。她如一朵含苞未放的花骨朵,虽然现在不甚好看,但几年后注定会出落得无限美丽,给一大批男人带去永无止境的痛苦。
“你爸爸呢?”
她耸耸肩。
“他在哪儿?”
“不知道。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抛弃了我妈。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一点都没有?”
“从来没有。”
“我需要给你的学校打电话。”
“我不回去。”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强硬起来,让我大吃一惊。
“我们必须告诉他们你在哪里。”
“为什么?他们不在乎。我十六岁了。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的反抗带着一个童年在寄宿学校度过的孩子的所有印记。它让她坚强、自立、愤怒。她为什么来这里?她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自杀,”她又一次说道,“我妈恐高。我是说真的恐高。”
“你最后一次跟她说话是什么时候?”
“周五上午。”
“她看上去怎么样?”
“正常。很开心。”
“你们聊了什么?”
她盯着茶杯,仿佛要读懂里面的内容。“我们吵了一架。”
“为了什么?”
“这个不重要。”
“那也告诉我。”
她犹豫了,摇摇头。她眼神中的悲伤透露了故事的一半。她跟她妈妈说的最后的话语充满了愤怒。她想把话收回或是重新来过。
她尽力转变话题,打开冰箱门,开始闻特百惠瓶瓶罐罐里的东西。“有什么吃的吗?”
“我可以给你做个三明治。”
“有可乐吗?”
“我们家没有汽水。”
“真的?”
“真的。”
她在食品柜里找到了一包饼干,然后用指甲撕开塑料包装。
“周五下午我妈本该给学校打电话。我想回家过周末,但是需要她的同意。我给她打了一天的电话——她的手机,还有家里的电话。我给她发信息——有几十条。可就是联系不上她。”
“我跟女舍监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她说我妈可能只是在忙,叫我不要担心,可是我就是担心,周五晚上和周六上午我都在担心。女舍监说我妈很可能去外地过周末了,忘了告诉我,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我请求准许我回家,但他们就是不让我走。所以我周六下午逃了出来,回了趟家。妈妈不在家。她的车也不见了。家里东西很乱。然后我就报警了。”
她全身上下一动不动。
“警察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我告诉他们那不是我妈。我妈连伦敦眼都不敢上。去年夏天,我们去了巴黎,上埃菲尔铁塔时她紧张得不行。她讨厌高处。”
达茜僵住了。那包饼干在她手里破开了,碎屑从她的指尖撒落下来。她盯着那片狼藉,身体前倾,把膝盖收到胸口,发出一阵长久而连续的啜泣声。
我的专业性告诉我应该避免身体接触,但内心的父性更加强大。我抱住她,让她的头靠着我的胸口。
“你在那里。”她低声说。
“是的。”
“那不是自杀。她不会抛下我的。”
“我很抱歉。”
“求你帮帮我。”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你,达茜。”
“求你了。”
我真希望能带走她的痛苦。我希望能告诉她,不会一直这样心痛,或许有一天她会忘记这种感受。我曾听育儿专家讲过孩子原谅和忘却得有多么迅速。真是胡扯!孩子会记得。孩子会耿耿于怀。孩子有自己的小秘密。孩子有时可能看上去很坚强,因为他们的防御还未被悲剧突破或侵蚀,但它们其实就像玻璃丝一样轻薄易碎。
埃玛醒了,在大声喊我。我上楼来到她的房间,把她床的一侧放低,抱起她。她柔软的头发因为睡觉而乱蓬蓬的。
我听到楼下冲马桶的声音。达茜洗了脸,梳了头发,头发扎成了一个圆髻,显得脖子更加修长。
“这是埃玛。”她回到厨房后,我对她说。
“你好,小美女。”达茜挤出一丝微笑说。
埃玛故作难以接近的样子,别过脸去。突然,她看到了饼干,伸手想要。我把她放下,令我惊讶的是,她径直走向达茜,爬到她的腿上。
“她一定是喜欢你。”我说。
埃玛玩弄着达茜的上衣扣子。
“我需要再问你几个问题。”
达茜点点头。
“你妈妈最近有什么伤心事吗?心情沮丧吗?”
“没有。”
“她晚上失眠吗?”
“她有安眠药。”
“她会定期服用吗?”
“是的。”
“你妈妈在做什么工作?”
“她是个婚礼策划师。她有自己的公司——有福婚庆公司。公司是她和她朋友西尔维娅一起创立的。亚历山德拉·菲利普斯的婚礼就是她们策划的。”
“她是谁?”
“一个名人。你没看过那个讲一名兽医去非洲照顾动物的节目吗?”
我摇摇头。
“好吧,她结婚了,婚礼全是我妈和西尔维娅策划的。所有杂志都报道了。”
达茜仍未用过去时来描述她妈妈。这并不鲜见,而且跟拒绝承认无关。两天的时间不足以让事实生根,并渗入她的思想。
我依然不清楚她来这里做什么。我没能救下她妈妈,我能对她说的也并不比警方多。克里斯蒂娜·惠勒临终的话是对我说的,但她并没有给我任何线索。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问。
“去我家。然后你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
“她并没有自杀。”
“我亲眼看着她跳下去的,达茜。”
“好吧,那一定是有什么事逼她做的,”她吻了一下埃玛的头顶,“她不会那么做的。她不会抛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