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燃气灶上点了烟,战戎抽了会儿开始拼凑记忆碎片,黎静颖去夜店找了自己,她怎么得到的线索,大概和失踪的打火机有关。
他有些羞惭和后怕,她这么胆小一个女孩去那样鱼龙混杂的场所,太过冒险。
衣服应该是她给脱的,毛巾和水也都是她张罗的,东子送自己回来很多次,通常把人扔下就走。
她化了浓妆,花掉后有点滑稽,眼窝眼圈让人见识了五彩斑斓的黑。
他去隔壁房间找出姐姐暑假在这过夜时留下的卸妆水化妆棉,叼着烟小心翼翼帮她擦脸,精密操作强人所难。
幸亏她睡得沉,撕她假睫毛时拽到了真睫毛,只哼唧了一声。饶是这样还是吓得他差点把烟灰抖到她脸上。
好不容易这张脸弄干净,朦胧的光线已经从厚窗帘的缝隙中照了进来。
他睡意全无,又去厨房点了支烟,坐在床沿端详,就连脸上的伤疤看习惯也觉得亲切。
黎静颖长开了,五官是小时候的形状,但位置不一样,和她初二时都差别很大,感觉很微妙。
其实她初中还长着娃娃脸,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虽然可爱但只想让人今天捉弄一下明天欺负一下。初中时在水下亲她也是恶作剧的成分居多,没太多想法。他有姐姐,这个像妹妹。
现在她好像怎么也不能让人联想到妹妹了,不仅脸变了,垂眼抬眼间流转的眸光经常很……妩媚。
他手指轻轻抚过她颈上黑色的细窄项圈,耳朵里充斥着嗡嗡的杂音。
天光大亮后他去冲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喝了很多水,神志逐渐清明,开始考虑是不是该弄点粥米面之类等她醒了吃。
他平时上学时吃学校食堂,双休日不太吃早饭,嫌麻烦,厨艺也有限,用手机搜了一遍食谱,感觉都很难,直接打开APP叫了肯德基早餐。
为了不吵醒她,他一直把家门开着,免得送餐员来了按门铃。
可没想到她居然睡得那么安逸,快十点了还不见醒。战戎已经从反身趴在沙发上巴望她起床的状态变成发呆放空自己。
最后还是有不速之客按了门铃。
他打开门愣住了,不是快递,他认识传说中的圣华天才少女崔璨,但不知道和自己有什么交集。
崔璨对他抬手示意一下帆布袋:“我来给小静送两件换洗衣服。”
原来她们是朋友。
战戎把她引进门。崔璨在客厅刚坐下,小静就睡眼惺忪地捂着右脸从卧室走了出来。
崔璨记得昨晚战戎就睡在这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不要紧,我们一线城市女高中生是见过世面的。她淡定地把自己的衣服递给小静:“你拿去换洗。”
黎静颖拿着衣服迷迷糊糊往浴室走,战戎怕地面湿滑导致她摔跤,抢在前面去开灯,指着淋浴龙头叮嘱“这边是热水,这边是冷水”,又拉开抽屉,“这里面有新的洗漱用具”。
全都安排妥善,战戎才退出来坐回沙发上。
他和崔璨不算熟,对坐着大眼瞪小眼场面尴尬。
崔璨识趣地主动说:“我等她出来就回家。”
战戎没话找话:“你吃早饭了吗?那儿有外卖。”
崔璨望他示意的方向瞥一眼:“我吃过了。”
“……”这么不领情。
战戎不气馁,又找别的话题尬聊:“你和谭皓同班?”
“嗯。”
“二年A?”
“嗯。”
“他在班里排第几?”
“你不会问他吗?”
“……”
战戎意识到好像不是错觉,她对自己有点敌意,暗忖什么时候得罪过她。
最后他放弃努力,随口问:“你会打游戏吗?”
黎静颖洗完澡出来时,战戎和崔璨已经打游戏到物我两忘,她完全插不上话,默默去热了外卖,缩在沙发一角,边看游戏画面边把粥一勺一勺喝完。
一局打完,他俩才放下手柄注意到她:“洗完澡了?”
黎静颖依然捂着脸,问战戎:“你帮我卸的妆?”
“哦,是。”
“你是不是用鞋刷刷我脸了?疼得要命。”
听见“鞋刷”他笑起来,听见“疼得要命”他又紧张了,靠过去掰开她的手:“哪儿疼?”
“伤口疼。”
他仔细看看,有点泛红:“新长的皮肤,我擦的时候下手没分寸了,不好意思。”
道歉无济于事,她又重新捂住那边脸。
“你今天别化妆了,缓一缓,反正你就这样我和崔璨也不会觉得你难看。”
“好看的,像幽灵公主。”崔璨哄她。
看看到了正常午饭时间,崔璨起身在客厅里转悠,问有没有吃的。战戎说冰箱里有便当,微波炉转一下就能吃。崔璨也不见外,转身就进了厨房,冰箱里码着五六盒便当,她挑了个喜欢的口味。
客厅里静下来。
战戎还靠在她身边没走开,沉默片刻,清了清喉咙:“你下次不能再这样一个人冒险去那种地方了。”
她语气不屑,有点虚张声势的意味:“还不是因为你去了那种地方。”
“我去又出不了什么事,我为什么去,你昨天不是看见东子了吗?”
她拧起眉,没明白和东子有什么关系。认真回想,东子好像长得有点帅,难道他看上人家特地去捧场?
战戎见她一脸诡异的五味杂陈,试探着问:“没认出来吗?”
女生一脸诡异中泛起一点鄙夷,没出声。
战戎笑出了声,把气氛一下带活络了:“我天,黎静颖你也太无情无义了,这什么记性?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用鞋刷刷我脸,我记仇了。”女生生气地捂着脸。
他笑够了严肃起来:“徐少东,以前不是也老一块玩吗?”
她微怔,其实她认人能力有点差,以前一起玩的生人她一般自动标记“战戎的同学ABCDE”或“小英姐的同学ABCDE”,感觉没必要记那么清楚,反正每次来的阵容也不太一样,打个招呼就各玩各的。
但说到徐少东,她好像还稍微有点印象,大概是因为格外帅吧。她不知道东子和战戎谁实际年纪更大一点,但东子个子拔得早,初中就又高又帅了,是走在路上有点回头率的男生。他也比战戎懂事早,买什么零食都会特地问一问躲在边上很少说话的小静,“静静你吃烧烤味还是藤椒味?”、“静静你要红的还是蓝的?”、“静静你给我吧我去还”。
那时候小静有偷偷想象过小英姐和他很登对。
可昨天并不见他那么帅了,压根没认出来,或许她是先入为主觉得夜场没什么气质好的人。
她问:“他为什么去那种地方?”
“不够十八岁,要来钱快,那种地方管得松。”
她不解:“怎么私立学校学生还缺钱?”
“我们学校至少一半学生不是因为有钱,是因为户籍不够条件上公立。而且东子读完初二就退学了。”
“怎么会?”
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只会一味地问“什么”“怎么”“为什么”。
“英语成绩不好,被逼退学了。班主任为保升学率天天打压排挤他,那种压力是个人都承受不了。其实他数理化成绩还过得去,我甚至觉得数学……”他说着忽然打住,叹了口气,“算了,陈年旧事。”
“父母呢?为什么不管?”
“没人管。他妈跑了,他爸打工赚钱,爷爷奶奶给饭吃。”
“……”
她噤声很久,心跳得有点疼,这才明白他当初说“唯分数论,老师学生都不被当人”是什么心情。
她自己读的国际小学,也算私立,知道一点那套规则,私立学校保证招生和盈利的唯一方式是漂亮的升学率。老师们也无奈,薪资奖金都和学生成绩挂钩,成绩差的学生是所有人的眼中钉,逼退他们是唯一的出路。不是所有校园霸凌都是拳脚相加,很多精神折磨更隐秘却杀伤力更大。如果不那么做,学校只会因升学率差招不到优质生源,恶性循环下去,甚至有倒闭的风险。私立学校是会倒闭的。
可正因为这套丛林法则,有些学生的命运就改变了,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完成的人,不知道在现今社会能找到什么体面工作养家糊口。
战戎用很平常,甚至有点懒洋洋的语气说:“我给钱他不要,但他总不能拦着我不许去消费吧。”
东子初二退学,战戎初三改志愿去了公立,这十二年读完他应该会是学校最优秀的升学记录,他才不让他们如愿,这是他能想到最激烈的报复。
他总那么轻描淡写,话的背后却是千疮百孔。他的家,他的朋友,支离破碎成成今天这样,没人知道这三年他自己怎么过的,在她心里一定要幸福快乐的人突然就过得这么痛苦了,让她喘不过气,差一点要泪崩。
她松下捂着脸的那只手,轻轻揽过他抱进怀里:“但你别喝酒那么凶,这有点……”
近乎自虐。
她说不出口。
他偏过头用力地回抱住她,出人意料地低头咬住她的嘴唇,轻松舔开牙关,力度和深度充满征服欲,但她既没有躲也没有回应,只是被动承受。再加上她刚喝了一大杯咖啡,导致这个吻又涩又苦。
崔璨从微波炉里端出便当刚走到厨房门口就看见这一幕,赶紧又退回去。淡定,我们北上广的女高中生都见多识广的。
他感觉到她平静得接近麻木,停下来松开她,轻声问:“你是不会还是不喜欢?”
“我不会,也不喜欢。”她小声说,“我可能还没长出想和男生亲热那根神经。”
他咬了咬嘴唇:“可你为什么不拒绝?”
“因为是你。”说不清为什么,对个身高一米八几的男生心生怜爱的感觉很奇怪。更可能因为对战戎的亲密感从童年延续至今,不管是亲吻还是拥抱,只要是他就不会让她觉得反感或害怕。
他非常意外,深吸一口气:“那我……我要是一直上到本垒你也不拒绝?”
她有点懵:“太难受的话可能不行。”
“多难受算‘太难受’?”
“鞋刷刷脸。”
他笑起来:“知道你真的脸很疼了。好吧,你不想亲热。你想怎么交往?雨中告白?对流星许愿?跳外白渡桥?送999朵生日玫瑰?每天一封手写情书?”
她低下头,前额不小心撞到他胸口:“情书,你会写么?”
男生脸僵了三秒,差点当场死亡,他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她居然是认真的。
“你难倒我了。我……学习一下。”他把她往怀里抱紧了点,原来她只是脸长开了,心还没长开。
她忍了半晌,还是抬起头问:“你为什么接吻这么熟练啊?”
“学姐教的。”
她没说话,撇了下嘴。
他扳过她的脸:“干嘛?过期的醋还要吃?”
“可我都没有亲过别人,两次都是跟你。”
“……我给你写情书,好吧?我发誓,绝对没给别人写过情书。”这么羞耻的一个任务,战戎想,她真是绝。
崔璨在厨房已经快把便当吃完了,没空调,热得汗流浃背。
往外瞄一眼,那两位还抱在一起脸贴脸说悄悄话,看这卿卿我我的架势她今天是被困厨房出不去了。
明明说好等小静洗完澡就走,现在就是非常后悔,游戏误事,游戏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