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谅看着郭俊往这边走来,他身材高挑,穿粗麻布的古装也玉树临风,走路时姿态轻松,鬓边两缕长发随着步履起伏飘逸。
溪川反而显得有点紧张,端起剧本又放下,犹豫再三在他快走近时站了起来。
郭俊却几乎没把这郑重放在眼里,不改脚下步速,随意地做了个往下按的手势说声“坐吧”,就经过了她。
陈谅见他冲自己来,意外也不意外,电影成功后不少演员都爱挤到面前来套近乎。郭俊15岁从偶像歌唱组合出道,红得发紫,组合解散前后经历了两年低谷,又很快以演技方面的天赋翻红,在电影里演过出彩的配角,有进电影圈的野心很正常。
以导演的眼光审视,他轮廓深邃,眼里有神,只是因为年轻气势还弱了点,单纯的帅气在偶像中不出挑,最佳发展时期应是三四十岁。
郭俊在交际上是游刃有余的,自然地与陈谅握手递烟。
两个男人第一次交谈,气氛却像相识已久,简单聊几句两个剧组工作日程。
郭俊提议收工后晚上一起吃饭:“我定地方我请客??”
话音漏进溪川耳朵里,她想着,人红了底气确实不同,来别人剧组还能反客为主。
“淮哥也去。”他提到男二,“再叫上磊哥。”像是顺带也把溪川捎上,“溪川一起吧。”
公开的邀请,她不太方便拒绝。
热热闹闹地做好安排,郭俊动身往回走,转身后收起笑容,脸上就显出冷淡的敌意,这表情只能从溪川的角度看见。
他眯着眼,仅仅一瞬间,轻蔑的眼神就从她身上掠过了。
天黑后两三个主要工作人员跟上了导演车,溪川自己一辆车,到了餐厅,郭俊已经早等在门口,换了身便装皮衣,双手插兜。
停车场对面有几个女粉丝激动却不敢靠近,一人一个手机远远录视频拍照,大概是从片场一路跟来的。
迎了客人进门前,他朝她们那边大方挥挥手,姑娘们就爆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尖叫。
这店有令人乍舌的人均最低消费,一般人不敢进来。
席间话题大多由郭俊引导,几个演员还有点端着,副导和演员统筹更圆滑些,一句接一句地你来我往,再加上喝酒,气氛炒得很热。
他好奇问秦淮这次演什么人设,男二说:“默默守护型吧,知道她的秘密。”
“男主不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才像男主啊哈哈。”他朗声笑起来,试探地往溪川那边扫了一眼,溪川也正看着他,说暧昧却更像挑衅,两人对视中较劲张弛,直到他视线往下落一点,她才偏头抿了口酒。
溪川一般瞧不上做演员的男人,进组演戏,出组很少打交道,那些人大多文化水平不高,势利又自恋,十个中有七个妖娆,两个滥交,剩一个正常人不那么容易遇到。剧组聚餐她能不参加的都不参加,不得不参加就坐一边凑个人头。
演员统筹担心冷落了她,还总特地在话题中带上她,这份好意徒增负担,尴尬笑着回应几次后,她起身离了席,往盥洗室方向去。
溪川补了妆出门,郭俊果然等在门口。
他熄灭了香烟,拽起她的手腕,把她往包厢反方向的通道拖走。分不清他是故意还是无意使那么大力,攥得她手疼。
溪川甩开他转身:“你有话就说。”
郭俊趁这机会凑过来,扼住她的下颌扳过脸,把她抵到靠墙,抛出的不是个疑问句:“是你把杨雪弄到我那儿去的。”
“你放手,”她抬手挡了一下,力量悬殊,对方纹丝不动,“发什么神经?就不怕被拍到?”
“被拍到也是你勾引我。”他有恃无恐。
虽然让人恼火,但也就只好这么被他挟持着说话。
“我事先不知道易辙想怎么做,更预测不了吴澜。”
郭俊冷笑一声,恶狠狠道:“你每次都摘得干净。”
她闭了闭眼:“现在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了?还没有吧。倒是你,跑来拿我撒气算什么本事?怨气这么大去找易辙啊。”
“找你跟找他有什么区别?还是说??”他居高临下地垂眼,“你最近这么爱耍酒疯,又一脸欲求不满,想换人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
“立什么牌坊。”他猛地把她脸往一侧甩开,松了手,在盥洗池边抽了张纸巾细致地擦着手上的粉底,“我警告你,别在我背后搞这种小动作。否则新仇旧恨我一起跟你算。”
郭俊走后,溪川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会儿,稍稍觉得有些虚脱。
唯独对郭俊,她因为的确有愧而底气不足。从前,公司偶像艺人违规恋爱的不止她一个,可只有她一个没为犯的错付出沉重代价,其他人解约的解约,退圈的退圈。由于恋爱对象是他们组合的,郭俊把组合分崩离析的账算在她头上,还不止于此,深究起来复杂得多。
她和郭俊纠葛太深,每一次私下会面都是不欢而散,见了他尽量避开走。
原以为这次不是私下会面。
多待无意,回到包厢,她和其余人打了声招呼提前离席,郭俊连头都没抬,倒是陈谅和副导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
她对陈谅做了个口型:“怎么了?”
陈谅只使了个眼色让她看手机。
溪川先退出包厢,再划开手机。屋漏偏逢连夜雨,“柳溪川片场耍大牌”正往热门搜索的前位攀登。
陈谅知道这热门不是好事,但不知道对她能有多大影响,追出来停在她身后,不知该说什么,只问:“要叫司机送你吗?”
她愣了愣,放下手机,摇摇头:“我的车没走。”
-
晚上回到家,溪川洗了澡裹着浴衣打开家庭影院投影,用遥控调出一部灾难片。
旧手机里16岁那位发来消息:[我也查过了,我们之间没有产生额外话费。]
她不禁笑起来,这真是目前对她而言最无足轻重的事情。
[我申请调去权保部以后你那边有什么变化吗?]她追问道。
[本来就没有一直在纪律部,能有什么变化。问题是调走以后,你能远离新旬?如果依然互掐,调走也没有意义。]
[说的也是。今天他还继续追着我嘲讽呢!不过你为什么老叫他“新旬”啊?搞得跟他很亲昵的样子,感觉怪怪的。]
荧幕上,三小时电影的第三十几分钟,灾难片男女主遥望见对方,仓促的一眼,前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汪洋大海。
[差不多也该告诉你了,如果不说的话,你还会一直蒙在鼓里开玩笑,总之??]溪川已经不太习惯使用物理按键的手机,发得很慢,[新旬是我过去的男友。]
[也是你未来的男友。]
[初恋男友。]
[明白其中关系了吗?]
对方一直没反应,她就接二连三地发过去,免话费这点的确有好处。
小姑娘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未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故导致眼睛瞎了?为什么看上夏新旬啊?]
[你不喜欢他最好,或许没有你,他也就不会死了。]
[等等,你之前说他死了,是真的死了?还是因为我死的?确定不是开玩笑吗?!]
[不开玩笑,再过几个月,他就已经离开我十年了。]
电影到四十分钟,他们互相自我介绍,惊险又平淡,海风缭乱彼此的额发。
16岁的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回了一句玩笑:[毒舌折的寿吗?]
过了许久,她才又追问了一句:[能告诉我他的死因吗?虽然他很讨厌,但死得这么早太可惜,可以的话我倒想救他。]
[台风天下河救人,自己体力不支,去世了。]
[夏新旬会救人吗?]
[我以前也不信。]溪川难得笑起来,把红酒杯里最后一点酒吞咽下去,一瓶根本不够麻痹自己。她闭上眼再睁开。
电影中的男女主在阳光下相遇,当他问是什么让她不快乐,她用了“everything”这个词,他们一边握手一边吵架,但脸上都挂着笑容,这是那女人自开头起第一次笑。
溪川也跟着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笑,可是笑着笑着却发现自己不看着照片的时候已经快想不起恋人的样貌。
[你能发给我一张新旬的照片吗?我想看看他。]
这真是个与理智背道而驰的请求,她觉得自己还是有点醉了。
-
你以为每一篇小说都必须有个开头又有个结尾吗?古时候小说结尾只有两种:男女主人公经受磨难、要么结为夫妻,要么双双死去。一切小说最终的涵义都包括这两个方面:“生命在继续,死亡不可避免。”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
把溪川推上热搜的是一段外泄小视频,就是她当天在片场剧组和李闻达叫板外加踩剧本的那段,“剧情”太过戏剧性,画面又非常直观,爆料者加油添醋描述的一些“罢演还滥用替身”也顺带被信以为真。公关放出了B组统筹通告单证明她依然在剧组拍戏,平息风波的效果十分有限。
这段视频在剧组内部几个群都流传过,几乎人手一份,追溯不了爆料来源。古怪之处在于,通常来说,剧组内部矛盾永远是烂在剧组里,外传的可能性很小。
正如溪川曾说过,剧组会出事是真理,成百上千人的团队挤在封闭环境里工作好几个月,又有时限和工作量压力,连早餐吃包子还是馒头都能引发纷争。
但对于像服化、置景这样的工作组人员而言,这只是份普通工作,不管剧是大是小,主演是否是明星,他们的任务不过是完成好每天常规工作、拿到报酬、转战下一个剧组,一般而言,离组进组都是无缝衔接的,粉丝们追逐的偶像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业务对象。
和外送员眼里给哪栋大楼里的白领送餐相似,引不起特别关注,他们关心的不过就是及时完成这单生意和尽可能多地完成更多生意,今天叫外卖的人是美女还是丑女、她和同事是否在公司吵过架,都对外送员影响甚少。
他们与网络离得很远,也极少追逐热点,更不会把剧组里的丑闻向外传播,可能影响拍摄进度的事就是可能影响他们及时拿到薪酬的事,对他们而言有害无益。
易辙认为是李闻达负气而为,溪川并不这么认为。
一个剧还没杀青就传出“替身”“抠图”的消息会劝退观众,李闻达不可能砸自己的招牌来赌一口气。
溪川心里有个猜测,只是不太确定。
风波在圈外人看来是场地震,姐姐担忧地打来电话询问,说网上骂得很难听,关心溪川情绪会不会受影响。
溪川和她说不清楚,演员不是劳模,不可能光有正面宣传没有负面流言,人人夸的反而不真实,正面负面都是热度,能澄清的负面焉知非福。
其实这些事,她只要和陈谅聊聊天,就能有个基本了解,她大学学的是制片管理,陈谅反而是半路出家。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夫妻比邻居关系还淡漠。
临挂电话,姐姐说:“星期天妈妈组织了聚会,让我一定叫上你,吃个团圆饭。”
“陈谅去不去?”
“正因为他忙,去不了。妈想热闹一点,还多叫了几个老朋友。”
溪川有点无语,她和陈谅可是在同一个剧组,怎么他有充分理由要忙,自己就得硬着头皮去应酬。
姐姐补充:“妈觉得你是明星嘛,能长脸。家里一起吃顿饭不容易,你就来吧。”
“行吧,我先跟你汇合再一起去。”
“那我们下午五点在童话乐园门口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