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出事时，没人能想到这和柳溪川会扯上什么关系，发展就这么离奇。
信息时代出了事故，凡是不用上前帮忙的，人人第一反应都是掏出手机记录实况。现场几百人，除了拍摄事故车辆，现场边边角角谁被拍到都不奇怪。完全静止的溪川在狂乱躁动的场面中的确显得有点突兀，一段三分钟的视频，她从入画到结束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
非要深究，共情力差也不犯法，但观感不好，很容易引起大众反感。建立在这种反感前提下，平时可信度低的谣传也会被信以为真，黑料有了最佳滋生土壤。几天间，半真半假的传闻席卷了整个社交网络，全民义愤填膺。
按照爆料的说法，剧组发生意外是因为十来天外景戏、每天12小时以上超负荷运转造成工作人员过度疲劳，而这完全是为了迁就柳溪川行程。她与总导演不和增加B组工作强度，她因入戏困难给统筹施压左右通告排戏，她又经常称病请假打乱剧组拍摄计划。身为女主角自己出镜的戏没几场，有好事者对照“流出”的通告单，找到了柳溪川在每一场使用替身的证据，大量路透照片中，追逐戏让替身跑，雨戏让替身淋。最致命的是，车祸事故伤势最重的正是替她开车的一位替身。
这些谣言要逐一反驳也不是易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高潮迭起。YXC的公关只能见招拆招，疲于应对。
如此直击大众痛点，节奏也控制完美，幕后当然有推手，季向葵团队势要向杨雪团队示范先前吴澜玩的那些不过是小儿科，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将一桩毫无爆点的意外无限发酵。
第四天，就在热度快要过去时，这位重伤的替身在ICU去世。
“实在没退路了，能放出溪川因生父车祸过世而ptsd的消息吗？”公关总监焕姐在请示电话中语气绝望。
“不行。”易辙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她现在情绪怎么样？”
“倒是还好，剧组停工，其他活动也都取消了。亚婕一直在家陪着，她没出门没上网，应该知道一点但知道得不多。”
因为这突发的舆论风暴，易辙在岳海的活动也遇到瓶颈。这剧能打的牌本来就只有李闻达导演和柳溪川主演，现在拍摄出了安全事故，又赶上溪川被抵制，虽说成片播出至少要一年后，但对眼下的采购排期谈判非常不利。
相比起来，这边的形势更加严峻，不是赶回去协调公关的时机。
“没有季向葵的负面可以放出来冲抵影响吗？”
“溪川这事已经霸占了今天所有热搜，所有人眼睛只盯这个，抓人眼球也讲先入为主，没有与之相提并论的能转移注意了。”
“不，真料没有，可以放假料。我要一个方案，耸人听闻到离奇，与所有人相关，从现在开始铺垫，放在热搜二十几位不要在往上推，建立话题再封掉话题??”
“搞阴谋论？”焕姐已经会意。
易辙无需多言：“能把季向葵顺便带上就更好，她也应该付出点代价。”
“下周死者告别式，要不要安排溪川出席悼念？我们拍些素材，让她借这机会再回到公众视野。”
“她在片场和死者打过交道吗？”
“没有。”
易辙沉吟片刻：“那就别叫她去。连我都控制不了她的想法，死者家属想必也情绪不稳定，你替自己省点事，避免两种易燃易爆品相遇。”
“会不会显得太冷漠？”
“改天带她去医院放消息，装病索性装到底。怎么说，发生医闹的概率要小得多。”
“明白了。”
可是易辙不在，谁也不能说服溪川别去告别式。易辙得到了消息也只能放任她去。
告别式是继死者去世以来的新高潮，多如牛毛的娱乐自媒体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抱着柳溪川会出现的一线希望，他们也要不遗余力地在会馆外搭起长枪短炮。话题中心的那个人只要能走进他们的镜头，脸上每一个表情都可以任凭解读，连没表情也可以。
讽刺的是曾经出现在无数镜头里却从没有得到过任何关注的替身，因为死亡而成了主角。
她按时出现了，黑色大衣，黑色手套，从下车到走进会馆行色匆匆，摘下手套俯身在奠仪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与死者家属照过面，鞠躬行礼，没能让人捕捉到戏剧性的突变。
长焦镜头们转向场馆内部，继续窥探。
到场的大多是剧组工作人员，也有曾经合作过的其他剧组工作人员，叫得上名字的演员很少，郭俊是个例外。
如果说其他主演多多少少受了些道德绑架不得不来，郭俊本可以避开这潭浑水，他只是个特邀客串，没必要露面，没有人能把他和这个事故剧组联想到一起。这时候除了粉丝没人会觉得出席者格外善良，它只能加深一个人与负面相关的模糊印象，当细节被时间冲刷，人们脑海里只会留下“他也在那个杀人剧组”的概念。
仪式在进行，单调乏味的。
只有死者的亲人在小声啜泣。
溪川目不转睛地盯着灵堂前方的大幅遗照，既没有呜咽也没有流泪，只是保持着肃穆，但是在来宾中并不突兀，其他人表情大多如此。
并非所有人都活在社交网络中，可以想象死者妻子这些天过得多么心碎煎熬，不可能有闲暇去打开娱乐app追热点。
她认定的“罪魁祸首”不是柳溪川。
人们依次到遗照前肃立烧香的环节，那位妻子收住了泪水开始发难，对陈谅冷冷道：“难道你不应该给他跪下道歉吗？”
陈谅错愕地抬起头。
美术组长意识到事态不对，第一时间上前劝阻家属：“弟妹，别这样，大局为重。”
他自己整天唠叨抱怨导演、统筹朝令夕改的时候可没有大局为重。B组不断调整拍摄计划的确给美术置景添了不少麻烦，片场白天天加班，置景更得夜夜通宵赶工才能保证第二天拍摄顺利。美术组长没少跟统筹吵架，无济于事，怎么拍什么时候拍依然是导演说了算，出了门他也没少发牢骚，只是牢骚一旦传播开就由不得源头。
死者妻子揪住陈谅不放：“明知道因为拍戏日夜颠倒，大家体力不支病倒了一大半，还要加戏赶拍，出了事你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算完了？这么草菅人命，你有一点愧疚吗？”
无由的意外，她不甘心不接受，非要找一个人来愧疚。
执行导演连忙上前帮忙解释：“弟妹，这事赖不着导演，都是我的错，我应该跟小赵多走几遍流程。你说得没错，剧组倒了一大半，我们总觉得感冒是点小病小灾，都没当回事，对吃了感冒药不便开车没提高警惕??”
执行制片接话补充：“小雨你别着急，剧组都买了保险，这两天保险公司还在确认事实，赔偿很快就会到账的。我们剧组也给小赵募捐了，一定会保证你和孩子??”
“我现在不是要赔偿，”死者打断道，“也不是要你们为我献爱心，这些天你们为我们孤儿寡母忙前忙后，我都记在心上。可是这个人，他作为现场最高负责人负什么责了？这么多天过去连面都没露过，他算什么？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吗？我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我今天就要跟该负责的人讨个说法。”
官老爷？一听这话锋就偏了题。怎么搞成了剧组内部“统治阶级”“无产阶级”的对立？
演员统筹作为和替身长期合作的人一直耍滑头没出声，但眼下闹成这样对谁都没好处，不管怎么说，陈谅以前对他不错，以后还要仰仗陈谅关照吃口饭，不帮着说话过不了关：“小雨，你先别激动，人死不能复生，得朝前看。阿杰跟了我不少年??”
“跟了你不少年你更应该为他讨还公道！”那妻子转脸对关系最近的人肆无忌惮地嘶吼。
郭俊站在人群最后，小声嘱咐助理去把会场门关上，继续旁观这场闹剧，或者更准确的说，继续穿过人群凝望溪川。
太傻了，柳溪川，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清前方路障。
不，你看清了也会去撞。
就像你总是明知故犯去爱那些不值得爱的男人，你想要白马王子救你于水火，可你先得是白马王子喜欢的那种女孩。你是吗？不是吗？为什么到头来每次冲锋陷阵的只有你呢？反而是你一次次挡在这些男人身前救他们于水火，再把脆弱的后背留给他们去伤害。
你对那个已经丧失理智的女人好言相劝：“你说你不要赔偿，又逼所有能伸出援手的朋友选边站队，只为要给他们提供工作的人下跪认错，转身后你一无所有，拿什么养孩子长大？这不是一个母亲该做的，你会后悔。”
可惜那女人陷入偏执根本听不懂，又把矛盾推向“同样是演员，替身死不足惜，空长一张漂亮脸就能不食人间疾苦”。
没有人懂你，没有人懂得这是你和自己母亲的对话。
你反而太过洞悉人间疾苦。
如今喜欢你和讨厌你的人都没有机会再听你在舞台上唱歌，更不用说在舞台上听你唱歌。如果他们有幸听一听，或许能懂。
彼时他与她所在的组合同台演出的次数不少。
曾经她独唱一首老歌，关于浪漫婚礼。原唱翻唱众多，唱了二十年，无一不在极尽能事表现快乐幸福。可是当安静的伴奏起，她摘下话筒，少女声线空灵清澈，一开口全是伤感，只在一个语气词收声的句尾带了点转瞬即逝的期盼。
一样的词曲，她没有一副金嗓，却有那么与众不同的演绎。
让人恍然大悟，一场婚礼也可能是失去所有后幻想的婚礼。
词作者没有明确表示她唱的才对，但在那之后给她连写了十首歌，捧她作天后。
她错过了能够成就天后的时代，甚至在这个时代无法再发出声音。
被修音的现场，被粉饰的人设，被扭曲的解读??使她面貌模糊与其他偶像无异，人们已经不记得曾经只有自由的灵魂才配做偶像。
现实的喧嚣冲击到眼前，让他梦回惊醒。
死者妻子歇斯底里将她推搡得踉跄，幸好被演员副导扶了一把没有摔倒，很快，其他亲属把悲痛欲绝的妻子架走。告别式草草收场。
外面的镜头没能捕捉到纠纷现场的画面，只好发挥笔杆下的自由。但一人一个说法，叙事出入削减了真实性，也给公关留下了辟谣的空间。
人群四散，郭俊在她转身前拽住手腕往另一个方向的侧门疾步出去，在楼里会堂间穿梭，转了无数个弯才从一个小门抵达户外，直接上车，郭俊的车。
长期与私生和狗仔斗智斗勇的经验让他的团队警觉性更高。
上了车，溪川还没反应过来，郭俊的助理已经开始拿着手机一个接一个报车号，和司机分别从两侧倒车镜排查周围车辆。仪式进行时，殡仪馆外方圆500米停过的车牌他都拍了照。
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停车，助理回头报告：“只有一辆，四点钟方向。”
只有一辆车跟着也不能冒险。
郭俊把帽子口罩扔给溪川，等她戴好，拉开左侧车门：“打车去公司，别回家。”
只露了一双眼的溪川短暂回眸，跳下车上了隔壁车道的一辆空出租。
绿灯亮起，隔壁车道左转，这条车道继续等待直行，分道扬镳。他留了条缝隙，看那辆外观普通的出租车渐行渐远才关紧车门。
我能帮你，溪川，只要你开口，不开口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