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川在她这个咖位的演员里属于随和的,剧组同事对她好感多一些。这里的随和并不是指为人亲切会拉关系,而是工作上替大家省事。
大部分主演外务行程多又娇气,通告安排得迁就演员需求,一场戏拍两个小时,等五个小时,演员出组站台代言回来情绪又不在状态,只能转场先拍别的。都是常态。很少能碰上主演迁就场地需求的大剧,到一个地方就扎下根痛快尽情拍完,时间不在交通上耽误。
她业务能力强入戏快是一方面,经纪人脑子好会协调是一方面,请假按天请,不像个别演员,一个月能请十几回半天假,自己奔波劳累,剧组也怨声载道。
和机场场地一样,酒吧场地也分上下半场,不过挑战没那么大,情绪是接戏的。
剧情是她发现男友出轨,一个人到酒吧买醉。这场地选得讨巧,彩玻璃多,灯一照,红的蓝的光影在脸上闪动,不用特别演,心事就显露出来,陌生男人过来搭讪,像猫一样仰脸打量。她拉着男人穿过光怪陆离的走廊,镜头跟随摇晃,表情是下了决心破罐破摔,转个弯,接着便是翻涌的情欲。
这半场很简单,光影表意。后半场剧本笼统,只有寥寥三句,就差白纸黑字地写“请导演自由发挥”。
等布光时溪川和特邀演员聊天熟悉,他是个男模,巅峰时期在前两年,海外版Vogue封面常客,身材养眼,报出的体脂率同为演员也感到惊讶。
男模手里擎着香烟没有抽,寒暄式的问:“这种的,你拍过吗?”
她不计较对方没看过自己以前的剧,诚实地说:“没拍过主动的,我演十八岁,从农村进城。”
男模听懂了,那戏简单,懵懵懂懂被男人带着就行,点点头又笑着质疑:“你演农村人?”
“小看我。”她不服气。
他从手机里搜出她的名字点进代表作,拿着剧照问:“这个?挺??可爱,但像要攀高枝又把自己搭进去那种。”
那就是《霜降》女主人设。
她愣一愣,前仰后合笑起来:“看得真准。”
执行导演说完机位之后捎带汇报了一句:“演员状态不错。”
陈谅觑着眼往监视器里瞄,她在谈笑,很松弛的样子,没有一丝紧张或者忸怩。他卷着单薄的剧本走过去讲戏,画面只给到半身,镜头会比较碎,动作幅度要小,起伏靠机器推拉制造,专注表情。
“第一遍双机位。有一个机位跟你的手。”他把溪川赶开,自己和男演员面对面,教她手先停哪里再往哪里移动,撑在哪里抓紧哪里施力,明明一本正经,她在旁边嗤嗤嗤地偷笑,惹得男演员也笑,俩男的演这个就是怪怪的。
“你严肃一点。”导演瞪眼,“记住了吗?”
她“嗯嗯”点头,挤过去迅速学了一遍,没走样。
“给个表情。”他看了摇摇头,“别闭眼睛。”
“什么?”她意外错愕。
“眼睛传神,要睁开。”
“一般都闭眼睛。”
“那是享受,你这不是享受,要怨愤、委屈、痛苦。酗酒你也不舒服吧,这是另外一种自虐,感觉一下。”
她好像被扰乱了思路,苦恼地支着头冥想。
陈谅对化妆师招手,指着她颊边的头发,仿佛讨论一个静物:“这边和这边再卷一点,这儿最好毛躁一点。”
化妆师打理好她的头发,陈谅退了几步:“走一遍。”
男演员像道具似的迎上来,他不露脸只露个肩背,要的都是女主的神情,也确实和道具没差别。两人从门边推推搡搡开始纠缠,动作很流畅。
陈谅看完抱臂沉默好半天,非常不满意,只是在斟酌怎么表述,想委婉点:“表演收一收,你不是那么风流放荡的人,如果本来风流,那这个就不算自虐,算??放飞自我,能知道差别吧?”
差别就是,溪川的表演没一处对,换个男演员他要骂人了。
从她大大咧咧不让清场就能看得出,她把这戏想得太简单掉以轻心,实际这场要演好很难。
陈谅教完戏给他们留了点空间,去检查了一遍机器,回来才问:“再来?”
两人按部就班重演一遍,动作都没错,机位跟得更熟练。
陈谅依然抱臂站得老远,无语凝噎。是怨愤、委屈、痛苦了,可就像从教辅书最后抄了答案一样,没一点自己的理解,每一种情绪各自为阵毫不相容。他其实也说不清问题出在哪儿,只觉得这样不行。
易辙见迟迟不开机,从监视器那边转弯过来看看情况,听见导演还在循循善诱地梳理:“??别说仇怨对象不在这里,就算在这里也不应该这么锋芒毕露表达出来。你不是个捉奸现场上前打一架的女人,而是找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作践自己??”
易辙倚在门口,觉得服装不太好,一件低胸黑色连衣裙,性感是性感,却很仪式化,显得酒吧买醉不是临时起意也不叫“作践自己”。不过也就导演是电影导演,整个剧组都是电视剧剧组,对服化要求不能太高,她们的考虑到“适合场景”就戛然而止,想不了那么深远,漂亮就行。
溪川注意到这道视线,抬眼望过去,他眼睛像雨夜的荷塘,涟漪在月色下一闪,又暗下去。
导演的絮叨嗡嗡地飘远了,直到他问:“行不行?”
她回神点头:“我试试。”
男演员把香烟往拍不到的窗台一搁,穿回T恤,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推她抵墙就算开始,由她主导再把T恤脱掉,贴近她散乱的发丝在耳边颈侧贪婪亲吻,听她若有似无的喘息,余光瞥见她闭了眼小声提醒“眼睛”,她才惊醒似的猛地睁开眼。
一遍走完,陈谅还是不满意,不仅是因为闭眼失误。比刚才强一点,表情对了,味道不对,总感觉她心里对角色不太认同。现在有男演员搭戏都差口气,等会儿正面特写那一遍男演员位置可是摄像机,无实物表演,更够呛。
可是再一遍遍排练、调戏,怕演员疲劳。
只好过一关算一关。
陈谅坐回监视器那边,各部门就位。
易辙却没走,就站在门外,场工头跟他套近乎递了支廉价烟,他也接下,目光没离开过溪川,从她偶尔睨过来的眼神看出较劲,想笑,环境不允许,现场没人说话,气氛很严肃,导演的态度能给每个人施加压力。
正式演的这遍没有惊喜。
陈谅为了不影响她情绪说:“挺好,这条可以,再保一条。”
第二条也勉勉强强。
到无实物这遍果然是灭顶之灾,男演员一撤,所有问题都暴露出来。
陈谅喊完“Cut”生无可恋地对着屏幕扶额半晌,摘下耳机用对讲机把溪川叫来监视器前,跟她一起看了遍回放,转头问她:“像不像中了机关枪,死不瞑目?”
他平时生活中毒舌,但做导演一般自控得好,这是气晕了。
溪川脸唰地红了,只能耸耸肩给自己解围。
陈谅顺过这口气,心平气和一点:“节奏不对,也不可能对上,所以动作幅度要小,靠镜头摇,你只管表情。”
“嗯。”她点过头,挺挫败地回室内去,途中经过一堆电线,放慢脚步。
易辙趁走廊里左右都没人,伸手捏一下她的手心,被狠狠甩开。心里啧一声,又躺枪了。
各就各位。
陈谅没报太大希望,慢吞吞喊:“Action。”
她有半分钟垂着眼什么动作都没有,忽然抬起头,眼里像抹灭了光,被慑住似的微微动起来。
不需要提醒,经验丰富的掌机一见这架势就赶紧跟上。
陈谅坐直了,往监视器俯身过去。
男演员站一边观摩,手上的烟烧了长长一节,烟灰自然落。
和导演的预想也不太一样,在怨愤、委屈、痛苦之下是沟壑难填的什么,费解,挠得人心痒,无法与她产生共鸣,却产生了另一种效果,被神秘深深迷惑。
本来应该因痛苦而显得漫长的一场戏,演了许久,体感却白驹过隙,还有点依依不舍就临近尾声。
剧本当然也没写怎么收这个尾,导演不喊停,她只能自由发挥,停住起伏一声喟叹,一颗泪落下,很凄美。
陈谅像当头挨了一闷棍,紧攥的拳顿时松开,遗憾这狗尾续貂。
文艺矫情的脆弱不该出现在这里。就算是真哭了,高级的悲伤也要把画面藏起来。
“这条很好,再保一条。”他在对讲机里说,“补妆。”
溪川抹抹脸,琢磨他的意思,“这条很好”听起来不像客套,“再保一条”说明还有美中不足,嗯,大概眼泪不好。
易辙在帮着化妆师看:“这几缕头发再卷一下,不接戏了。”溪川一眼扫过去,眼白居多,他就不做声退远了。
第二遍陈谅才品出意味,除了表层的痛苦,表演中还有阴暗的欲望,明知故犯,以退为进,她的理解比自己更深一层,“戏精”可不是什么纯情无助小白花。
这次的收尾和上次不同,她只是往左侧转头,正对上一块彩玻璃。镜头追过去接下映在玻璃上的模糊的脸和眼神。
转头过程中一片橙色光飞快地掠过她的眼,像烟花绽放,留下深沉的夜。
简直神来之笔。
最后的定格她直视镜头,眸光盛着这样深沉的夜,复杂又神秘,有奇妙的化学反应。
陈谅也只能体会出其中一点负气,但还有更多难以捉摸的成分。这要是个电影,影评能从这眼神里解读出20种内涵。
“Cut。”他又有了新的遗憾,这为什么不是个电影?之前拍的那些鸡毛蒜皮配不上这场戏。
只有易辙自己知道,最后那眼神是冲他来的,机位跟上来挡在中间之前,她从玻璃反射里瞪的就是他。
收工后,亚婕第一时间给她披上外套,又折回去收拾杂物和椅子。
易辙跟在溪川身后往车的方向去:“这次是我的疏漏。以后一定看仔细,这类戏事先都让改了。”
0.2页剧本的一场戏,他压根没留意。
可溪川根本不是气他没留意。
她虽然不会演,但是要强,对谁都开不了口要求改戏。看了无数电影做了无数功课,下得筹码太多,变成单方面宣战一场较劲。她要演活色生香游刃有余,甚至不让清场,硬留他下来旁观,叫他刮目相看心存嫉妒。没想到纸上谈兵行不通,被导演吐槽“像中了机关枪”,彻彻底底丢了面子。
易辙已经算很懂女人心,但也懂不了这么百折千回的别扭女人心。
溪川不理不睬,健步如飞上了车。
他却没跟上去,撑着车门说:“让王亚婕陪你。晚上我和鱼丽有个饭局。”
说曹操曹操到,亚婕抱着一堆水杯剧本折叠椅赶过来,刚跑到车跟前,就看见一个喝空的矿泉水瓶从车里飞出来砸老板膝盖后弹到地上。
女生小心翼翼往里面探个头,这气势在仙侠剧里差不多得是女主入魔那一刻的标配,烟熏妆吊稍眼,连唇色都该是黑的。
又来了,离婚冷静期。
易辙折腰捡起乱扔的垃圾,拉上车门前叮嘱司机:“别走隧道,走高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