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院子里长满青草,摔下去后软绵绵的,一点都不痛。
吴晓晓仰面朝天,眼冒金星,全世界都在天旋地转。好不易终于不转了,却发现韩瑾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
咦?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蓦然意识到韩瑾凑得好近,近得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韩瑾……”吴晓晓猜出韩瑾想干什么,有点不好意思。
“闭上眼睛。”略带沙哑的声音温柔地落了下来,伴随着温柔的呼吸,扑在吴晓晓的脸上,引起微微的酥麻。
吴晓晓的脸更红了,但是她没有反抗,而是乖乖地闭上眼睛。
可以感受到韩瑾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嘴唇上传来微微的触感。
柔软而又甜蜜,炙热而又绵长。唇舌间的碰触带着电流,在两人身上穿梭。
吴晓晓下意识抬起手,抱住了韩瑾的脖子,指尖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
好喜欢他,好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他,吻着他,永远和他在一起……
第二天上午。吴晓晓经过非常复杂的心理斗争,终于站在韩瑾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她想找韩瑾一起去悦来楼给阿莲送七日散的解药。昨天晚上她对韩瑾表白了,而且两人还接吻了,至今回想起来,脸上依旧红彤彤一片,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韩瑾。
吴晓晓心想:从今天开始,我们应该算是名正言顺的情侣了吧?
但是转念一想,不对,自己是“有夫之妇”,这难道是不伦之情?
想到这里,她急躁地揉了揉头发,强迫自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立即赶走。
只要向纪光耀讲明实情,让纪光耀休了自己,然后就可以与韩瑾离开纪家,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生活了。现在纪光华已死,唐婉柔也被判处死刑,纪光耀重新夺回纪家,正是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应该不会生气吧。
况且林家二老的案子早已满城皆知,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一个代嫁新娘,悦来楼的香婷才是真正的阿莲。
所以,现在正是离开纪家的好时机。
吴晓晓想在送药的路上,与韩瑾商量一下未来的打算。但是,她敲了半天门,房间里却没有半点反应。
奇怪,该不会还在睡觉吧?于是试着喊了一声:“韩瑾?”
然而里面依然没有半点回应。吴晓晓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来到窗边。所幸窗户没有关死,留着一条小缝。透过小缝望进去,只见房间中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显然韩瑾已经离开很久了。
“真奇怪,大清早,他上哪去了?”吴晓晓嘟哝了一句,但是并未深想,“算了,我一个人去送药吧。”
反正用不了多久,韩瑾一定会自己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有时候就是喜欢神出鬼没……
韩瑾到底是什么人呢?直到现在,吴晓晓依然觉得他身上谜团重重。
特别是昨天,他居然找到一个人假扮皇上,而且扮得惟妙惟肖,特别是教训知县的时候,那简直……
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如果那皇上真是假的,他怎么敢发配知县?怎么敢斩首唐婉柔?这不是很容易穿帮吗?难道假皇帝不怕惹祸上身?昨天的情况,只要把知县和唐婉柔暂时关进大牢就行了,但是他却做出了最后的判决。
直到这时,吴晓晓才隐约察觉到事情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
想来想去,她觉得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韩瑾昨晚在说谎,那个皇上是真的!
“不是吧——”吴晓晓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有点不太真实。
难道昨天那位真的是真龙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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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临江城城门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在三名侍卫的保护下,一路狂奔地向京城方向赶去。
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马车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皇上,另一个则是韩瑾。
韩瑾是来为皇上送别的。
“皇兄,这次多谢你出手相助。”韩瑾满脸笑意。
他与皇上并肩而坐,没有一点君臣之别。
皇上望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没好气地说道:“你说你有关于纪家的重要情报禀告,朕才十万火急地赶过来,没想到只是为了帮你救一个女人……你呀你呀,小心朕治你欺君之罪……”说着用指头指了韩瑾几下。
韩瑾把皇上的手推开,煞有介事地说:“这次三起命案,件件都与纪家有关——臣弟哪有欺瞒皇兄?”好像真的很冤枉似的。
皇上轻轻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兄,这次多亏了你,臣弟总算抱得美人归。日后回京,一定带她一起向皇兄问安。”
“美人归?你说的可是昨天那个女犯人?”皇上微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韩瑾几眼,“难怪京城那么多名媛佳丽你都看不上,原来你喜欢有脸上有疤的女人,而且还喜欢有夫之妇。”
“皇兄不要乱说,她脸上的胎记是假的,卸下来之后美得就像仙女一样。”
“第一次听你这样赞美女人。”皇上轻声感慨了一句,顿了顿,忽然又说,“你若真喜欢她,还是不要带她回京吧,小心她被心巧拆骨剥皮。”
“什么?心巧还没有嫁出去啊?皇兄,你赶紧把她赐婚了吧!”韩瑾一听到“心巧”这个名字,立刻头疼起来。
“朕倒是想为她赐婚,但是她一片痴心,苦苦等着你回去见她,朕于心不忍啊。”
“她就等我回去继续折磨我,皇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赶紧赐婚让她嫁出去吧!”
看到韩瑾急得火烧眉头的样子,皇上轻轻笑了几声。“我们兄弟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说话了,你离开京城已经三年了吧?你一走,朕身边忽然冷清了许多……你还在江湖浪荡多久?该回去了吧?”
“皇兄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只要一句话,我就算身在天涯海角也会立即赶回去。”韩瑾认真地说。
皇上转头盯着韩瑾,含笑的眼眸忽然变得凝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压低声音道:“朕现在就需要你。最近边疆不稳,北夷屡犯边境。朝中已经决定,待寒冬一过,明年春暖花开之际,便对北夷出兵。”
车厢中的气氛骤然降温。韩瑾脸上的笑意随之退去,他轻轻叹道:“终于还是要开战了……”
“回来帮朕吧。”皇上轻轻拍了一下韩瑾的肩膀,由衷地说。
韩瑾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时机成熟之后,臣弟一定会回去助皇兄一臂之力。”
听到这句话,皇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谈到开战,总是笑嘻嘻仿佛无忧无虑的韩瑾终于露出成熟的表情。他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久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皇上再次开口:“对了,你在纪光耀身边潜伏了这么长时间,不要光顾着玩,忘了自己的任务。你到底有没有探出什么情报?他们到底有没有通敌?明年就要开战了,等不到你的答案,朕不敢出兵啊。”
“皇兄放心,我已把纪家探清楚了,纪家绝无通敌之实。如果纪家是奸细,就用我的人头祭旗。”韩瑾露出罕见的严肃。
皇上点头笑了笑道:“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然后望着窗外轻轻叹道,“……不然真不敢用纪家造的盔甲军械。”
纪家除了普通的商铺外,还有一所军工厂,专门为朝廷生产盔甲兵器。但是三年前,纪老爷猝死,朝中忽然传出纪家通敌的流言。于是韩瑾自告奉勇地向皇上请缨,自愿偷偷潜伏纪家,查明实情。这次皇上一听说韩瑾有与纪家有关的重要情报禀告,立即马不停蹄地冒着危险从京城赶来,本以为与军械有关,没想到却被韩瑾摆了一道。
不过也不算全无所获,至少现在听到韩瑾说,纪家没有通敌,那就可以放心回京了。
韩瑾一直把皇上送到城外十里处,才孤身返回临江城。
望着远去的马车,韩瑾默默地站了很久。
如果明年春季真的开战,那么自己留在纪家的时间,便已经所剩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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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婉柔哐啷入狱后,纪家所有产业都理所当然地移交到纪光耀手上。
从那以后,纪光耀再无时间去树林练剑,每天都在书房处理全国各地送上来的文书和账本。他并未像当初接管悦来楼时那样,把唐婉柔用过的掌柜全都辞退。当初解雇王掌柜,是因为发现他与唐婉柔串通,是唐婉柔的奸细。如今唐婉柔入狱,其他掌柜除了效忠纪光耀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主子,所以暂不担心他们会有二心。
陈掌柜深得纪光耀信任,是纪光耀最得力的助手,扛起了纪家生意上的大半事物。他对待纪光耀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一点一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纪光耀。韩瑾和吴晓晓是纪光耀的左膀右臂,帮纪光耀处理了很多棘手的工作。
时间慢慢流逝,转眼已经过去一个月。以前纪光耀总担心,如果纪家没有唐婉柔,所有生意都会一落千丈。但是事实却证明,就算没有唐婉柔,纪家也不会倒下去。
一个月后,纪家全国所有店铺总算都已交接完毕,忙得焦头难额的纪光耀总算可以稍事休息。
这天午后。纪光耀翻阅了一上午的文书,正趴在书案上假眠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唐婉柔母子彻底从纪家消失后,纪家真正恢复了平静,没有谁再暗中生事、处处设险,所以纪光耀的防备之心也减弱了。听见有人来,只是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并不坐直起来,因为他知道来人是谁。
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吴晓晓和韩瑾便出现在门口。
“光耀,有件事情想告诉你。”韩瑾的声音之中满是欣喜之情,一听就知道是好事。
纪光耀抬起头,好奇地看了韩瑾和吴晓晓一眼。只见吴晓晓和韩瑾一样,也是又高兴又紧张的表情。接着,视线下移,来到两人的手上。竟忽然发现这两人手牵着手,动作非常亲密。
纪光耀微微蹙眉,隐约猜到几分他们的来意,抬头问道:“什么事啊?”
“你说。”韩瑾对吴晓晓挤了一下眼。
“你说吧。”吴晓晓扭扭捏捏地推了韩瑾一下,低着头,模样尽是娇羞。
见状,纪光耀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既然他们不好意思,干脆自己发话吧。说到这里,纪光耀直起背,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正色问道:“是不是来谈休妻的?”
吴晓晓吓了一跳,下意识望着韩瑾。
韩瑾立刻笑起来,不慌不忙地说:“不愧是光耀,一猜就准。”
“最近你们出双入对,我早就猜到了。”纪光耀平平淡淡地说,既不开心,但也没有生气。
吴晓晓猜不透他的心思,稍显不安。韩瑾则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表情,牵着吴晓晓上前几步,来到纪光耀的面前说:“光耀,我与晓晓两情相悦,希望你可以成全我们。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但是前段时间见你事务繁忙,我不要让你分心。如今终于稍微安定下来,我才下定决心来告诉你。”
说着拽了吴晓晓一下,似乎希望她附和几句。
吴晓晓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啊……其实早就想告诉你了……”
他俩的模样、动作实在好玩,纪光耀忍不住笑了一下。
吴晓晓看到纪光耀露出笑容,紧绷的心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下。刚才书房中气氛太凝重,害她紧张得有些喘不上气。
仔细一想,现在的情况真奇怪。妻子带着自己喜欢的人,来找相公给自己写休书。相公不但没有勃然大怒,而且还笑了几声。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吴晓晓和韩瑾眼巴巴地望着纪光耀,希望他点个头,或者说一声“可以”。
等了好一会儿,纪光耀换了一个坐姿,对韩瑾扬了扬下巴道:“休妻没有问题。但是现在纪家大权刚刚转移完毕,还不稳定,正是缺人的时候。万一你们携手离我而去,让我一个人怎么维持如此庞大的家业?”
吴晓晓和韩瑾一听说“休妻没有问题”全都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上再次溢满喜悦的笑意。
韩瑾说:“你放心吧。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暂时不会离开纪家。”
吴晓晓也跟着说:“是啊。只要你还需要我们,我们就留下来帮你。”
纪光耀瞥了吴晓晓一眼,仿佛故意刁难般说道:“那问题就更大了。我今天休了你,明天你就和韩瑾手牵手、恩恩爱爱地上街游玩,那我的脸往哪里搁?”
老婆事小,面子事大。把吴晓晓让给韩瑾没有问题,但是被全城人嘲笑老婆跟别人跑了,对于纪家新上任的大当家来说,确实是一个棘手的状况。
不等吴晓晓回答,纪光耀接着说:“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休了你,你以后住在哪里?总不能继续住在纪家吧?”
“是啊,这可怎么办……”吴晓晓显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微微蹙起眉头。
“是啊,这倒是一个问题……”韩瑾居然也捏着下巴思考起来。
看来他俩太高兴了,一心只想着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根本没有花心思考虑这些细节问题。
见状,纪光耀替他们想办法,悠悠然地说:“不如这样吧,我现在口头上答应你们休妻,承认你们的关系,但是不写休书。表面上,你们依然是二少夫人和大夫的关系。等到你们真正离开纪家的那一天,我再补一张休书好不好?”
吴晓晓没有意见,急忙说:“好呀,那就暂时不要公开。”反正她也不急着要嫁给韩瑾。之所以把实情告诉纪光耀,只是为了不让自己与韩瑾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韩瑾仿佛为了宣告所有权似的急忙补充道:“好吧,那我们在人前相敬如宾,只在背地里恩恩爱爱。”
说着搂住吴晓晓的肩膀,吴晓晓不着痕迹地踩了他一脚,责怪他多嘴多舌。
他们这些恩爱的小动作落在纪光耀眼中,触动纪光耀心底深处的一丝细腻。曾几何时,他和明雪儿也如同他们这般恩爱,但是幸福转瞬即逝,如今两人早已形同陌路。
“对了,光耀,你有没有去看过雪儿?”韩瑾仿佛看透纪光耀的心思,一句话击中要害。
纪光耀的表情顿时凝滞了一下,僵硬地扭开头去。虽然没有直接回答韩瑾的问题,但是这种态度已经证明他没有看望过明雪儿了。
纪光华死后,明雪儿就成了寡妇。如今依然住在以前的院子里,但是每天深居简出,很难露面。如果不主动去找她,仿佛觉得这个人已经消失了一样。
吴晓晓倒是去看望过她几次,但是两人聊天却再也聊不到以前那么投机了。
吴晓晓可以感觉到,明雪儿是在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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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晓与韩瑾携手离开。
纪光耀独自坐在书房,翻开文书,但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思绪突然变得一片紊乱。
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为哥哥守寡;真正娶回家的女人如今爱上自己的挚友;一直暗恋自己的女人却怀着别人的孩子。
三个与自己相关的女人,但是谁都不属于自己。
纪光耀打从心底为韩瑾和吴晓晓祝福,但是却无法消除内心深处的一份落寞。
如果当初好好珍惜与吴晓晓的缘分,是否现在自己已经忘记明雪儿,生活在幸福之中?
忍不住回忆与吴晓晓的初次相见,她一身奇怪的打扮,满嘴气息古怪的话语。奇怪虽然奇怪,但是却掩不住她的活泼和可爱。平心静气地回想起来,其实对吴晓晓并非绝无一丝男女之情。然而看到她与韩瑾越走越近,关系越来越好,自己便下意识地选择了退出,站得远远的,看着自己的妻子与自己的朋友终成眷属。
回忆起与吴晓晓相处的点点滴滴,最深的感觉便是后悔。
当初为了气明雪儿,对吴晓晓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如果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自己一定要对她更好一点。
哪怕只是作为朋友,对她善意一点,温柔一点。而不是冷言冷语,甚至侮辱和诋毁。
如果没有做过那些错事,现在这份寂寞的感觉,是否就会减轻一些呢?
不知不觉之间,窗外的阳光渐渐变成了橘红色。晚霞映着夕阳,在天边落下美丽的光芒。
纪光耀阖上书册,起身离开书房。
信步而行,没有想到要去哪里,只是想随便走一走,散散心。
然而当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来到明雪儿居住的院落。
他吓了一跳,陡然转身,想往回走。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底深处有个声音不停说着:去见一见雪儿吧。
这个声音就像魔咒似的,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
纪光耀下意识抓住手臂,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发抖。他不听告诉自己:你怕什么?无论她是你爱的人,还是你的大嫂,她失去丈夫,成为一个寡妇,你无论作为过去的情人,还是如今的弟弟,都应该去关心她一下。
下了很大的决心,纪光耀才重新回头,面向前面的院落。
忽然,耳边飘来悦来的琴身。
探身一看,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户,落在房间中那抹美丽的人影上。
明雪儿一袭白衣,坐在窗前,低头抚着一张暗红色的古琴。
她还是那么美,哪怕眉目之中锁着抑郁的哀愁,但依然无法将她的美丽折损半分。
纪光耀竟然看呆了。琴声、美人,搅乱他的思绪,夺走他的意识。
微风轻轻拂过耳边,四周安静极了,只剩下婉转的琴声萦绕盘旋,一切美妙得宛若仙境。
不知道过了多久,琴声忽然停了。
纪光耀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明雪儿的目光正直直地盯着他。
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就好像做坏事突然被当场抓住一样。纪光耀急忙收回视线,然而明雪儿的动作更大。只见她起身向窗口走来,然后“啪”的一声,毫不留情地关上窗户。
如此强硬的态度,一下子令纪光耀堕入冰窟,浑身发抖。
不知道怎么回事,双腿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径直冲到明雪儿房门外。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抬手拍了好几下门了。
明雪儿的声音从房间中传来:“二少爷,请回吧。我不想被别人说三道四。”冰冷的声音毫不掩饰她的逐客之意。
纪光耀就像狠狠被抽了一耳光一样,脸上火辣辣的痛了起来。
既然明雪儿已经将话说到这种地步,他本应该掉头离去,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双腿就是动不了。
“雪儿,我……我想见一见你……”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这种低柔可怜的声音真的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
房间中沉默了很久。纪光耀在狂乱的心跳声中等待,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终于,明雪儿的声音再次传来:“二少爷请回吧。”依旧是冷冰冰的态度,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多了几分哽咽。
纪光耀心中又酸又痛,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的喉咙也变得哽咽了。
他不敢再说话,害怕明雪儿从干哑的嗓音中听出隐藏的悲伤。
他在门外沉默片刻后,终于蓦然扭头离去。
门扉之后,明雪儿听着纪光耀离去的脚步声,静静地端坐了很久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感觉到脸上冷冰冰的,轻轻抬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哭了。
“光耀,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紧紧握住双手,但依然无法抑制浑身的颤抖。
美得就像冰雪雕像的脸庞,在两行泪水的映衬下,变得更加孤独而又悲凉。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深蓝的天空中亮起几点微弱的星光。
星光之下的树林中,纪光耀持剑乱舞。泥沙枯草、断枝落叶,纷纷扬扬,弥漫天地,几乎快把他的身影遮蔽了。
他不停地挥剑,不停地翻腾,不停地发出呼喝声。每刺穿一片枯叶,心中的郁闷之情就可以缓解一分。每掀起一片沙尘,脑中的杂音就会减弱一份。所以他只得不停地乱舞乱挥,才可以强迫自己不去想其他的事情。
不知道舞了多久,呼吸渐渐有些紊乱。
脚步变得凌乱摇晃,持剑的手腕也已酸痛不已。脑中昏昏沉沉,而且有点晕眩之感,仿佛随时都会倒地不起。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宛若发狂猛兽般的纪光耀手腕一转,持剑直刺过去。长剑划破夜空,划开沙尘,直直刺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带落叶全都散尽,借着头顶微弱的星光,纪光耀发狂的眼瞳中终于恢复了几分神智。
——女人?
眼看剑尖就要刺穿女人喉咙的时候,他突然转了一个身,剑锋贴着女人的肩膀擦过。
待纪光耀落地之后,女人肩膀上的衣服才裂开一道浅浅的划痕。
“二少爷。”刚从惊吓中回过神的女人喊了纪光耀一声。
纪光耀惊讶地回头一看,这才认出对方正是阿莲。
“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冷漠地发问,把剑收回剑鞘,向前走了一步。不动声色地用目光检查阿莲的肩膀,发现她没有受伤后才松了一口气。
阿莲吓坏了,声音有些发抖。“我,我……上山拜祭爹娘,正想回家,路过这里,听见你练剑的声音,才过来看一看……”
纪光华死后,阿莲在韩瑾和吴晓晓的帮助下,把林家二老的尸骨重新安葬在墓地中。收了殓,立了碑,烧了钱,磕了头。阿莲思念双亲的时候,就会上山祭拜。
“这么晚了才下山,不怕遇到歹徒么?”纪光耀面无表情地发问。
“我在坟前发了一会儿呆,不知不觉天就已经黑了。这条路我经常走,从来没有遇到歹人。”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谢谢二少爷关心。”
真难得她可以听出纪光耀刚才那冷冰冰的话语是关心,而不是怀疑。
纪光耀微微有些吃惊,转过头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阿莲悄悄看了纪光耀一眼,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问道:“二少爷,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伤心的事情?”
纪光耀刚才剑法紊乱、不讲步法、不求招式,根本不是练剑,而是发泄——就连阿莲这个弱女子都看出来。
“我遇到什么事与你有何相干?”纪光耀不想与阿莲继续多谈,扭头向远处走去。
阿莲不敢追上去,默默地望着纪光耀的背影。就在这时,嘴里突然传来一股酸味,阿莲捂嘴干呕起来。
听见干呕声后,纪光耀停下脚步,扭头回望,只见阿莲正痛苦地蹲在地上。
这附近没有人烟,难以求救,就算阿莲是一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他也不能视若无睹,更何况阿莲还是一个关心他、倾心他的温柔女子。
“怎么了?没事吧?”纪光耀回到阿莲面前,一把提起阿莲的胳膊。
阿莲没想到纪光耀会回来,惊讶地盯着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痛苦地说:“没事,已经习惯了……”说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顺着她的动作,纪光耀的目光也落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这才想起来,阿莲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
冬天衣服穿得多,所以也不太看得出来。
纪光耀蹙眉问道:“你现在还在悦来楼登台演出?”
阿莲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打算再瞒一个月。”
纪光耀刻薄地问道:“为什么还要瞒一个月?难道你指望这一个月让我纳你为妾?”
阿莲急忙解释道:“当然不是。我只想……想尽量多帮一点忙……听晓晓说,有不少客人是为了听我弹琵琶才来悦来楼,我不想让那些客人失望……不想辜负晓晓和陈掌柜的期盼……”
“你要怎样向陈掌柜解释孩子的父亲是谁?”
问得依旧非常尖刻,问完后才发现这个问题已经触及阿莲心底的伤口,但是已经收不回来了。
阿莲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痛苦。“不知道……也许会照实说吧……”
“你真的决定独自把孩子养大?”纪光耀压低双眉盯着阿莲。难以想象,一个看上去如此柔弱的女子,竟敢勇敢地独自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
然而,纪光耀认为无比沉重的责任,到了阿莲口中,却变得清清淡淡。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是啊。他毕竟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要把他养大……”
“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会怎么看待你这个未婚先孕的女人?”
“我当然想过,但是只要和这个孩子在一起,我一定可以坚持下来……而且还有晓晓和韩公子关心我……”
纪光耀顿了一下,突然问道:“我拒绝纳你为妾,你是不是觉得我非常不近人情?”
突兀问题令阿莲微微呆住,她抬头凝视纪光耀的双眸,看出对方的认真后,诚实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希望我在你身上耽误终生。我曾经嫉妒过晓晓,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嫉妒,才会被唐婉柔利用,差点害死晓晓……后来我醒悟了,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没有福分,所以强求不来……”
淡淡的话语仿佛清水般,洗涤了纪光耀混浊的心。
不知道怎么回事,听着阿莲讲话,刚才的躁动忽然停止下来,心情终于恢复平静。
“是啊,命中注定……强求不来……”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阿莲的话,心底深处被触动了。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过去与明雪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曾经以为可以冲破一切阻碍与她在一起,但是最后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成了哥哥的妻子。注定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就算自己为她疯了、死了,她依旧不会回到自己身边。
“阿莲。如果我纳你为妾,你真的不会后悔么?”纪光耀忽然有种冲动。
阿莲诧异地抬起头,疑惑地望着纪光耀,迟迟说不出话来。
纪光耀平静地说道:“与其眼睁睁看你忍受闲言碎语,独自抚养孩子长大,还不如让我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好好在纪家生活。晓晓说得不错,也许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二少爷。”阿莲明亮的眼眸中隐约闪动着泪光。
纪光耀不希望她误会,无情地说道:“虽然我可以娶你,但是我不会爱你。如果这样你也心甘情愿的话,我便纳你为妾,照顾你和你的孩子——就算替纪家向你赎罪。”
“我,我……”阿莲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怔怔地抬手捂住嘴巴,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纪光耀默默地望着她哭泣的脸,没有抬手为她拭泪的打算,因为他不希望阿莲有一分一毫的误会。
这样的心软对阿莲来说是否是幸福?纪光耀不知道答案。
但是,为了阿莲的孩子和下半生,这的确是现在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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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阿莲的肚子就要藏不住了,婚事举办得非常仓促。没有繁琐的过程,也没有复杂的礼节。
很多人都不知道香婷嫁给了纪家二少爷。后来有客人见香婷一连三天都没有登台演出,忍不住向堂倌打听,终于得知内情,于是香婷出嫁的消息这才传了出去。
大家都怀念香婷,期待她早日重回悦来楼。但是等了一个月,不但没有等到香婷回来,反倒等来了香婷怀孕的消息。喜欢听香婷唱小曲的客人全都唉声叹气:“哎呀,看来至少要等上的一年才能再听到香婷的琵琶啦。”
阿莲做了吴晓晓的邻居,吴晓晓就像照顾亲妹妹似的照顾阿莲。
韩瑾开始研究孕妇保健和胎儿方面的医药学,成了阿莲的专属安胎大夫。
临江城来了一个新知县,据说是皇上钦点的。两袖清风、凛然正气,一看就知道是个清官。临江城的百姓全都高兴地议论说,以后总算有好日子过了。
吴晓晓和韩瑾遵照当初与纪光耀的约定,在外人前装成二少夫人和大夫,但是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的时候,他们会化妆去街上游玩。
吴晓晓卸下脸上的胎记,韩瑾在鼻子下面加两撇小胡子。有时候装成途经此地的商人夫妇,有时候装成投靠亲戚的兄妹,有时候还装成闯荡江湖的兄弟。
总而言之,日子过得开心极了。
漫长的冬日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当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重新抽出嫩芽,当风中传来淡淡的花香的时候,吴晓晓站在花园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突然意识到——春天已经来了。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吴晓晓的心情虽然天气,一天一天变得晴朗温暖,然而韩瑾却截然相反。
不知道为什么,立春之后,吴晓晓总觉得韩瑾心事重重,时不时低头思索着什么问题。吴晓晓问他,他却只是笑着摇一摇头,从来都不肯讲实话。
突然有一天,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半天之内传遍临江城。
仿佛火焰一般,以可怕的速度点燃了熊熊火焰,令整个临江城顿时陷入恐慌的气氛。
吴晓晓是从韩瑾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
当时她正在吃饭,韩瑾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问:“看到光耀没有?”
吴晓晓摇摇头,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韩瑾犹豫了一下,最后压低双眉,沉声道:“我们与北夷——开战了。”
“开战?”吴晓晓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虽然在此之前早就有所耳闻,但是她只当是谣传,没想到真的会开战。
“前线就在离这里大概三天车程的连云城外。据说驻扎在边寨的军队已经开始向连云城调军。万一连云城失守,战火很快就会波及到这里。现在街上人心惶惶,有点钱的人都开始收拾东西,打算去别的地方避难了。”韩瑾神色严肃地简单说明了一下他从街上打听到的消息。
第一次经历战争的吴晓晓没有半天实感,怔怔地盯着满脸紧张的韩瑾,好半天都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