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两个月,寻芳馆依旧是那样,唯一不同的是香浮多了位令人羡慕的恩客。大家都在议论,这样的恩客也算难得了,年轻俊俏,风流倜傥,而且两个月天天来找香浮姑娘,又大方又会心疼人,更难得的是两个月了,香浮到今天才第一次留他过夜,他倒也不恼,还是这样的体贴。
连王妈妈都忍不住嘀咕:“这位方公子倒还真是有耐心,昔日韩公子等明珠,也不过等了五十天而已。”
王妈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笑开了花:“这倒好,咱们这寻芳馆,白白得了他两个月的花酒钱。”
一边的香云听了这话,谄媚地一笑,忙给王妈妈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递上去:“妈妈你开心了,我这个做女儿的看着也安心啊。”
王妈妈接过茶,喝了口:“不过香秀那丫头老是木头似的,也不会哄客人开心,我啊,真是白养了她,摊上这么个赔钱货!”
“妈妈,香秀她老实,虽说嘴巴不伶俐,但这院里的针线活,算是她做得最好,改天我让她给妈妈做个枕套,也算对您尽些孝心吧。”香云赶忙替香秀说好话。
“唉,你这孩子就是嘴巴甜,又识分寸,我说啊,你若有心,以后这个家业,我就指望着你了。”
香云大喜,一叠声地说道:“谢妈妈抬举,别的不敢想,只是想尽心尽力帮妈妈忙,尽尽孝心就好了。”
王妈妈听了也很欢喜:“你这孩子,就是乖觉,妈妈没白疼你……”
这时,下面的小丫头来报:“妈妈,田公子来了,想请明珠姑娘下来。”
王妈妈皱皱眉头,暗自嘀咕了句:“不就是个开米店的暴发户!今儿个明珠在房留宿韩公子呢,哪有工夫应付他。”但走出了房门,立马换了一副笑脸迎了上去:“田公子啊,难为你那么喜欢明珠,可惜她今日不得空,不能陪你了,你可要多担待些啊,要不我帮你找个别的姑娘?”
田公子虽然今日学韩公子穿了一身的绫罗绸缎,连头上都包上了方巾,一副儒生打扮,但黝黑的脸孔上带了几分谦卑的神色,配着这身衣服,让人看着又是可怜,又是可笑。他听了这话,忙赔笑道:“不忙,明珠神仙般的人物,哪能一直有空陪我啊,这里有一些个点心,苏州采知斋的,那日她顺口说了句想吃,正巧我有伙计去苏州,就顺便让人带了些,等明儿个空了,麻烦妈妈帮我给她吧。”说着,就递了个食盒过去。
“难为公子费心了,我明天一定帮你送到,告诉明珠,田公子对她有多上心。”王妈妈一边接过食盒,一边往外走,有些送客的意思。
田耀祖却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讪讪地开口:“妈妈今儿个有空吗?
我想和你谈谈给明珠姑娘赎身的事。”刚结结巴巴地说完,脸就涨得通红。
王妈妈听完愣住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个来回,才皮笑肉不笑地迸出了句:“田公子啊,明珠可是我们寻芳馆的头牌,这个赎身嘛……”
田耀祖没等她说完,就忙接口道:“妈妈,我知道,赎身价钱多少,妈妈尽管说,我一定想方设法凑。”
王妈妈肚子里盘算了半天,这才慢悠悠地报了个数:“五千两!照说明珠三年的缠头钱就要这个数了,我是看你心诚,也不多要,就当是成全你吧。”
王妈妈原本想报个天价吓退这个暴发户,她可舍不得放走明珠这棵摇钱树,没想到田耀祖却接口道:“好,既然妈妈开了口,我哪怕是卖房子卖铺子也一定凑齐,妈妈这话可别反悔啊!”
王妈妈有些恼怒,但转念一想,估计他也只是嘴上说说,更何况就这暴发户的样子,明珠也未必会从,也就笑着回了句:“好啊,大家都看着呢,你真要凑齐了,我这关是没问题了,不过明珠那关,你还得自己去过啊!”
田耀祖连声称是,对着王妈妈千恩万谢地告辞去了。
楼上明珠的房里,韩公子早看到了刚才大厅里发生的这一幕,不由得轻蔑地哼了一声,对明珠调笑道:“那个姓田的又黑又矮,不过是个卖米的武大郎,就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了?”
明珠平静地回了一句:“人家也是一片真心。”
韩公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个嘴,又调笑道:“我对你也是一片真心。”说着,拿出了一对耳环,放在明珠的妆匣里,笑道:“这是内造的款式,我照着给你打了一对,今日就巴巴地给你送了来,怎么,比那土包子送的那些个点心强些吧。”
明珠瞟了眼耳环,淡淡地说:“这些年了,你对我的心,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韩公子把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凑在她耳边低语道:“要不,我也帮你赎了身,我们两个一辈子这么厮混着?”
明珠低笑道:“你这话说了这些年,再也休想唬我了。”说完,心下终是不忍就这么直接地拆穿他,又嫣然一笑,补了句:“想这些做什么?与其想那不着边际的一辈子厮混,还不如现在好好厮混这一宿呢。”
韩公子刮了下她的鼻子,说道:“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是认定了我是哄你的,前些日子忙,稍稍跑得疏了些,你就多心了。”
明珠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忙,我也知道你的心,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的。”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已经有了些凄凉。
韩公子听出她话语里已经有些哽咽了,忙一把抱住,劝了又劝,又是赌咒发誓,又是百般讨好,最后说了句:“不就是五千两银子吗,等我凑齐了,立马把你赎出去,这次我是真的,再不哄你了!”
明珠笑了笑,紧紧地抱着他,不说话,心里却是一片酸涩:等了这些年的话,终于也算等到了,只是这一辈子承诺的话,她却一点都不欢喜,好像这只是他哄她的一个笑话。
第二天,韩公子还是那样,早早地便回去了。明珠一个人梳妆,突然一眼瞥见昨日他留下的耳环,不由得拿起来看了看,冷笑一声,便又扔进了妆匣里——这样款式的耳环,他已经送过她三次了,不知是他忘了,还是他身上总是准备着很多这些个小东西,随时准备在女人们或喜或怒的时候,锦上添花或是雪中送炭,以博红颜一笑,也给自己省了些麻烦。
这时王妈妈来了,递上来田耀祖送来的那些点心,一面笑着告诉她昨日田耀祖的丑态,还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姑娘啊,他居然想给你赎身,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姑娘这样的人,哪能配他呢,要配,也定要像韩公子这样的人品吧。”
明珠看着食盒没有多言语,末了才淡漠地说了句:“妈妈,昨儿个是香浮第一次留方公子宿吧,她们起了吗?”
“起了啊,唉,不知怎么的,昨夜总算如了那方公子的愿,他却今儿个一大早就走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呢。”
“那我去看看香浮吧。”说着,明珠就起身出了门。
明珠走到香浮房门口,敲了敲门,香浮带着哭肿的眼睛来开门。明珠一把拉她坐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昨夜里不还是好好的吗?”
香浮身上穿了件黑底玫瑰色牡丹满花的小袄,一条绛紫绣裙,本来脸上已经精致地化了妆,如今却被泪水冲花了脸,黛色的眉、红色的胭脂都搅在了一块。明珠摸了摸她的脸,又是舍不得又是好笑地说:“看看你的脸,像是个唱戏的花旦。”
香浮用手随便抹了两下,哭着说:“我一直都是个唱戏的,他要我怎么唱我就得怎么唱,连穿个自己心爱的衣服都不能!”
明珠不解地问:“怎么会呢?今儿个你特地打扮的,他不喜欢?”
“是啊,昨天晚上,我一想到是我和他的第一个晚上……我就睡不着,今天一早看看天亮了,便偷偷下床换上这身我最喜欢的衣服,专门把眉画得又黑又长,用最鲜艳的胭脂点了唇,就想讨他的喜欢。结果,结果,他醒了,才看了一眼,就让我换掉,说不喜欢。”
“妹妹,那你也不该这么动气啊,他不喜欢,你换了就是。”
“不,姐姐,你不明白的!他只喜欢我穿绿衣服,戴素素的首饰,因为……因为他说过,他以前最爱的女子就是这样的!我一开始可以迁就,可以迎合,可是我也是个人,我也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更何况,更何况,我又怎能容忍我最喜欢的人,喜欢的不是最真实的我自己呢?”
明珠沉默了一会,缓缓地开口道:“如果他一定要你改变,你会吗?”
“我不会,如果他想把我改造成他喜欢的样子,那他喜欢的就不是我,而是他心里想象的女子,我要的是他的心,而不是日日在他身边但却没有心的躯壳!”
“可是妹妹,无论他喜欢怎样的你,始终是喜欢,始终是给了心的啊。”
“不,我不要,我要的是他真正喜欢我的人,真真实实的我自己!”香浮近乎歇斯底里地喊着。
明珠一言不发,静静地坐着,看看香浮,又看看自己,长叹一声。
这一日直到深夜,方浣尘都没有再来过寻芳馆——这两个月来第一次没有来。
而今天晚上,明珠却依旧很忙碌——田耀祖又来了,带着他标志性的谦卑的笑,出现在了明珠面前。
明珠今天特地换了件新衣裳见他,她最爱的衣裳——一色的素白。她轻轻倒了杯茶,递给他,说道:“公子喝些茶水吧,这是上好的碧螺春,明珠平日里喝了太多的酒,今日想喝些自己最爱的茶。”
田耀祖接过杯子笨拙地一饮而尽,也没品出什么味,但脸上还是一贯的讨好:“明珠姑娘喜欢喝什么,我就陪你喝什么。”
明珠笑了笑,又问道:“那公子看我身上的白衣服好看吗?”
“好看,好看,更像是天仙下凡了。”田耀祖一叠声地夸着。
明珠抿嘴一笑:“前日里我穿了件红衣服问你,你也是这么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