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依“啊——”了一声,如释重负,却又略带伤怀地躺回他怀里,叹息道:“好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混乱的记忆中,有一幕幕的从前。祈然心中微痛,抱着她的手更紧了。其实对他而言,有没有恢复并不重要,仅仅是那些凌乱的记忆,他已能基本推断出所有事的前因后果。可是这一刻,他忽然很想找回所有的记忆,不遗落哪怕一丝半点。
只因为与怀中这个女子的每一刻回忆,无论是喜是悲,对他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
窗外,旭日缓缓升起。
除咒术被中断施行后,至少要等七天才能施第二次。所以这几天,兰迪斯都尽量避着冰依。冰依只道是他讨厌看见自己,也没多想什么。在王府中的日子,什么都有人伺候,活得倒也挺自在。
直到第四天下午,兰迪斯忽然重重推开门,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脸怒气。
冰依那时正喝着滚烫的燕麦粥,被吓得手一抖,还没吹凉的粥一下便倒进了嘴里,烫得她直吐舌头,愤愤道:“你干嘛啊?!门也不敲就闯进来!”
抬头却见兰迪斯呆呆地站在原地傻看着她,似是对她的质问充耳不闻。
冰依收回舌头,鼓起腮帮问道:“怎么了?这么心急火燎的?”
兰迪斯撇过头,脸微红,生硬地道:“坎贝城有消息传来。”
冰依蹭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跳到他面前,急问:“什么消息?”
兰迪斯回头瞥了她一眼,又将视线移开,冷着脸:“坎贝城破了。国王军退居威尔城,罗比军气势汹猛。”
冰依沉默了一下,微皱起眉,又问:“伤亡呢?伤亡如何?”
兰迪斯脸上浮起明显的愤怒,低吼道:“没有任何伤亡,新的主帅不战而降,灰溜溜地把城池让给了对方。早知道,我早该知道,不能相信他们……”
兰迪斯看着冰依的眼中有着明显的责备和怒意,冰依却恍若未见,嘻嘻一笑,坐回位置上,继续喝燕麦粥。
兰迪斯又惊又愕:“你不担心他们?”
冰依笑道:“放心吧,祈然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他既答应了帮你们,你只需放一百个心,全权信任他就是了。”
兰迪斯一怔,脸色慢慢变得难看:“你就如此信他?”
冰依点点头,心道:我不信他,我信谁?
兰迪斯握紧了双拳,声音微微发颤:“若是我呢?若守城的是我,你可信我?”
冰依乍听有些为难,嗫嚅道:“我跟你又不是很熟,你问我信不信……”
“不必说了。”兰迪斯冷冷打断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冰依看着他匆匆消失在眼前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她用舌尖泯了泯嘴唇,继续吃燕麦粥,心中却想着:不知祈然有何打算。
Act 16.九重水吟咒
又过了两日,冰依每日调理身体,也不回想往事,却依旧能清楚感受到自己越来越凌乱的记忆,仿佛是一幅完整的图画,硬生生被割裂了,再胡乱拼凑在一起。
早上起来的时候,往往要想很久才能忆起自己身在何地。晚上闭眼的时候,又总怕自己明日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日刚入夜,冰依吃过晚饭,独自走在王府的庭院中,凉风习习,她望着星光明媚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
忽然,王府后院中警铃大作。听那声音,与当时自己投石引起的警报可谓一般无二。片刻后,府中奔走吆喝声零零碎碎地响起来,隐约可见有成片的人影正朝自己这边冲过来。
冰依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想跑。随即又觉得好笑,自己现在是上宾,又不是囚犯,跑什么?正待转身避开,目光触及那跑在最前面之人,顿时一愣。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散发的女子,面容虽肮脏看不甚清楚,却不是那天在奴营中见过的女子,又是谁?
冰依有些发愣地瞧着她被人追赶,那女子显然也看见了她。想也没想就向她打出口形:帮我,定有重谢。
冰依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女子忽然冲到她面前,沾满油污的手一把抓住她手臂,寒光闪烁的尖刀顶在她脖子上,倏的转身厉喝:“你们谁敢再上前一步,我杀了她!”
追上来的人中,领头的是个矮小的老头,他一见冰依被抓,脸色顿变,回头像某个小兵吩咐了一声,面上却带着冷笑道:“久妖,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久妖乌黑油腻的手一把掐住冰依脖子,笑道:“逃不逃得了,还得问殿下舍不舍得这姑娘死,不是吗?”
脖子上油腻腻地被人硬掐着,还有那精钢匕首散发的寒意,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冰依郁闷地想着,我是何苦把自己的匕首借给他人来威胁自己呢?
正思量着要不要直接撩倒她,忽听久妖贴近她耳边低声道:“我能教你医好你情郎身上的离魂术。”
冰依豁然一惊,瞪大了眼看着她。久妖又道:“你走后,我就从奴营逃出来了,这几日一直潜伏在王府内逃不出去。你们的事,我也是近日内偷听来的。”
久妖的这句话实是打中了冰依的软肋。祈然中了离魂术她是知道的,虽然他那百毒不侵的体质让他没有生命危险,他也未表现出丝毫不安。但此刻想想,即便龙善的毒与他无害,离魂术又岂是随意能解的。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若是久妖说,我能医好祈然身上的离魂术,冰依不见得会信她。可她说得,偏偏是教你医好……
冰依正踌躇着,人群忽然分开两条道,兰迪斯阴沉着脸,一步步从后往前而来,冰寒的目光扫过久妖,最后落在冰依身上。
兰迪斯咬着牙,沉声道:“放了她,教出‘九重水吟咒’,本王便放你离开。”
冰依微微一怔,从他眼里读出了焦虑和关切,心中暗道:原来他也是真心关心我安危的,倒是我自己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了。
这句话若是让此刻忧心如焚,心如刀绞的兰迪斯听见,定能气得他吐血。
不过,这也怪不得冰依,想那日在浴室中,兰迪斯手下毫不留情得要杀她,甚至将她打成重伤。事后虽然不再狠下杀手,却也从来冷言冷语,一副说不出的厌恶模样,好像是迫不得已才让她留在府中,医治她。再加上亚瑟其后让祈然和步杀帮忙守城,却没人告诉冰依真正的前因后果,害她一直以为兰迪斯对她好,是因为有求于祈然和步杀。
冰依忽觉颈上一痛,久妖已掐紧了她,淡淡笑道:“九重水吟咒,虽说是无上天书,可在这雅鲁帝国中,却无一人能读懂它。殿下留着又有何用,不如用它换了这姑娘的性命。”
兰迪斯怒道:“九重水吟咒乃雅鲁帝国世代相传的圣物之一,岂能落在你这妖人手上。更何况,我看不懂此书,莫非你就看得懂了?”
久妖咯咯而笑,但笑声却丝毫不见欢快清脆,夹杂着沙哑,反如乌鸦啼叫一般:“我确实看不懂,可这世间总会有人看的懂。鹰王,我只问你最后一句,是放我离开,还是让这个女子死在你面前?”
兰迪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中寒意森森,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深沉感情。最后狠一咬牙,挥手道:“你走吧。”
久妖仰天哈哈大笑:“鹰王果然没让我失望,比那迂腐的亚瑟王可有趣多了。”
话音刚落,冰依被扯的一个踉跄,被迫得与久妖一起往门外走去。耳边只听兰迪斯失控的咆哮:“放开她,你要带她去哪?”
久妖笑道:“这位姑娘可是我的护身符,放了她,我还未出门口,便被鹰王手下砍杀了。鹰王放心,久妖答应你,只要一到安全之所,就立刻还她自由。”
说完,不待兰迪斯反应,已胁持着冰依冲出了王府大门。
冰依一边被迫行走,一边托着下巴暗想:不知威尔城在哪个方向,要不要顺便去瞧瞧祈然他们呢?呃……不太好,听兰迪斯方才的声音,好像很焦急……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耳边久妖的声音冷笑道:“你倒是镇定得很啊!”
冰依回头望向她肮脏狼狈的面容,笑道:“我为什么不镇定,反正你又不是我对手。”
久妖一时有些恍惚,伸出手比划着她的眼睛。目光明明望着她,却仿佛在看着别人:“这双眼睛,真的很像,比我更像。”
冰依奇怪地推开她的手,左右看了看:“你要怎么逃?这喀布尔城四周都是兰迪斯的手下,要挟持了我出城吗?”
久妖随意地伸了个懒腰,靠着一堵又灰又黑的墙坐下来,哂笑:“你以为喀布尔城是这么容易就能逃出的吗?就算兰迪斯顾忌你的安危不敢伤我,难道其他人也会?”
她叹了口气,眼中有些冰寒:“为了这本九重水吟咒,我孤身来到这个国家,受尽屈辱,如今连法力和武功也完全被废了。若不能带着书回去见他,我做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冰依想起在奴营中她的惨状,心头微微一紧,挨着她坐了下来:“你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那么你的眼睛……”
久妖看了冰依一眼,垂下眼帘道:“是被烙印的。在雅鲁帝国有一种世传的咒术,可以以血为媒介夺走一个人体内的所有真元。不是封印,而是夺走,真元一旦消失,此人终生便不可能再习武或修练魔法。真元尽数被吸干后,瞳孔的颜色就会变成茶金色。”
久妖的这几句话,等若说从今以后,她再也无法恢复武功或法力了。冰依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久妖将凌乱的头发甩到耳后,冷笑道:“我从不信命,命运却总和我开玩笑。可我偏不妥协,我偏要和它斗。就算是死,我也定要死在他面前。”
冰依连听久妖三次提起“他”,忍不住脱口问道:“他是你的亲人吗?”
久妖一愣,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伤和痛楚,猛地站起来大小道:“是!他是我的亲人!只是我的亲人!”
久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依旧如乌鸦般难听,又像久病的人夹杂着血声声咳嗽:“你走吧!你是个幸运的人,有那么多人拼尽全力守护你……比起我这个贱人,你的命金贵太多了!”
久妖一边说一边笑,然后又拼命地咳嗽,即便是沾满油污的脸上也能看出不健康的绯红。
冰依正踌躇着是走还是留,忽然瞥见她眼角盈盈不坠的一滴泪。那如被水洗过的茶金色眼睛,清澈却冰冷,晶莹却绝望……犹如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棵稻草,压垮了她的猜忌和冷漠。
冰依缓缓站起来,轻声道:“我叫水冰依,你呢?”
久妖的笑声嘎然而知,猛地抬头看着她,目光如利剑般寒冷而锐利。
冰依不闪不避,笑道:“我叫水冰依,你呢?”
久妖忽然有些慌,呼吸微微喘着:“我是雅鲁帝国令人闻风丧胆的毒刹魔女久……”
冰依认真地看着她,打断她的话,一字一句道:“我叫水冰依,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久妖木然地看着她,直到冰依又问了一遍,才扯出个苦笑,淡淡道:“那个名字,你不会愿意知道的。我更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冰依叹了口气,又道:“那好吧,我就叫你久妖。”顿了顿,她抬头看着她,微微而笑,“久妖,需要我帮忙吗?”
久妖看了她一会,冷冷嗤笑道:“你的同情心开始泛滥了吗?你就不怕引火上身?”
冰依背轻轻贴靠住墙,轻笑道:“所谓同情,当然是在自己有足够资本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显摆的东西。我既然决定帮你,就不怕引火上身。我既然决定相信你,自然已经做好被你欺骗利用的准备。你呢?要利用我的同情心吗?”
冰依说话的时候,久妖一直看着慢慢开始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似是很认真地在听,又似什么也没听进去。
冰依转头看去,只见她怔怔地望着远方,眼神虚无缥缈又带着深刻的思念和绝望,仿佛是一个已经坠落悬崖,却还没落到崖底粉身碎骨的人。明明是又脏又乱,丑得一塌糊涂的外形,那双眼却如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美得炫目。
冰依正看着她出神,久妖却忽然道:“那边那座最高的白塔看见了吗?”
冰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幢在晨曦中异常明显的白色巨塔,高耸入云端。
久妖道:“那是雅鲁帝国最神秘也最邪恶的‘慕斯塔’。听说,由于数百年前,曾有几千个巫师在塔中央被炼火焚烧成灰,她们的阴魂不散,盘聚在塔内。是以从那以后,进去的人,就再也没出来过。可偏偏在慕斯塔的顶端却供奉着雅鲁神和三件圣物,无一人能取出。”
“为了得到圣物之一的九重水吟咒,我多次尝试破塔而入,却差点被困在塔里出不来。之后,我又胁迫各种各样的人进塔,为我寻找破解之道。在牺牲了三十七条性命后,我终于取到了九重水吟咒。可笑的是,却也在那一刻,被兰迪斯困住,还废去了法力。”
三十七条性命啊!冰依心中暗叹,也难怪兰迪斯要如此对她了。用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和自己的一生换来一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真的值得吗?
久妖从怀中拿出一本蓝色封皮,装饰很古朴精美的书,五指轻轻抚摸着那凹凸起伏的封面,幽幽笑道:“你可知那慕斯塔为何只进的去,出不来?”
冰依看了眼那蓝色锦布包裹的书皮,上面用金线绣了隶书字体的五个字:“九重水吟咒”。
久妖似是在自言自语,根本就不想要冰依的回答,又轻声道:“原来数百年前,那几百个巫师被烧死前曾释放出大量的真元,自行布成夺人性命的死阵,凝结在除塔顶雅鲁神殿外的所有地方。一旦有人进入,死阵自行启动。你想想几百个顶级巫师的法力,是何等惊人,又岂是肉体凡胎之人,可以通过的?”
冰依忍不住抬起头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取到此书的?”
久妖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悠然而得意地笑起来:“只因我想通了一个道理。所谓死阵,即是置人于死地的阵法,但若闯阵的并非活人呢?”
冰依唰地瞪大了眼:“并非活人?”
久妖嘴角勾出一抹残忍的笑,悠悠然道:“是以最后一次,我操纵十个死人傀儡,进入慕斯塔。然而,慕斯塔实在太高,大部分傀儡都在半途中失去了控制。不过幸好,终于还是有一个傀儡到达了顶楼,将九重水吟咒从塔顶扔下来给我……”
冰依听得目瞪口呆,惊骇莫名,忽然心念电闪脱口道:“你是死灵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