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鲁加想起昨晚自己还命人把一桌的好菜倒掉,嫌千篇一律的山珍海味无趣,他吞了口口水,却觉得嗓子冒烟般干渴疼痛;于是他又想起了摆在床头热了一遍又一遍的安神茶,嬷嬷总是很耐心地劝他喝,他却因不耐将它打翻在地……
卡鲁加从未像现在这般怀念那个像牢笼般的皇宫,从未像现在这般厌憎自己的奢侈浪费。他多么渴望有人能来救他们,给他一个重生的机会……
“哥哥……哥……”苔丝怯懦痛苦的声音忽然响起,“难受,好难受,苔丝不能呼吸……”
卡鲁加抬头看去,只见苔丝坐在亚罗的旁边,离结界边缘很近,再加上结界越来越小,她的身体甚至已经有一半处在了蓝光中。苔丝的脸色有些青白,拼命地吸着气,却仿佛被什么憋住了,神情反而越来越痛苦。
亚罗手忙脚乱地爬过去按着苔丝胸口,叽哩咕噜不知说些什么。可没等卡鲁加听清,亚罗忽然痛苦地倒在地上,脸色变得和苔丝一样青白交错。
卡鲁加心头一颤,害怕有人死去的恐惧如毒蛇般缠住他的心口,他无措慌乱,急得心如火烧,可他甚至连过去探一下情况也不敢。
铃铛声忽然停了下来,卡鲁加看到南南爬过去,然后拽住亚罗的衣领费力地将他往回拖,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卡鲁加,把……把他们拉到中间……阿嘉斯说,边缘的氧……氧气不足,他们会窒息而死的。”
卡鲁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氧气,南南也不懂,可他们却好像一下子找回了生存下去的勇气。他们费力地将亚罗和苔丝拖回圈中,片刻后,两人的脸色终于好转过来。
亚罗“咳咳”地呛了两声开始大哭,边哭边骂:“为什么我要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为什么?!我是宰相的儿子,我怎么可以死在这里?呜呜……我不想死!不想死!”
“啪——”南南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不要吵到阿嘉斯!不许吵!”
亚罗被南南的气势彻底吓到了,顿时不敢再吱声,只能愤愤地蜷缩起身子坐在一边。苔丝挨着亚罗哀哀哭泣,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来。
南南重新拿起金铃,换了个手,继续摇。卡鲁加挨到他身边,叹息道:“南南,你不怕吗?我们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不怕!”南南的手停了一下,两个拳头都紧紧捏住,“南南要陪在阿嘉斯身边,所以不怕。”
卡鲁加笑了,虽然笑容很苦涩,他接过南南手中的金铃:“你休息一下吧,我们轮流摇。希望……真的有人会救我们脱离这个鬼地方。”
叮铃——叮铃——叮铃——
清脆而悠远的铃声,还有众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这是乱石底下唯一的旋律。
冰依觉得冷,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冰寒,而是每一个细胞每一寸骨骼都如被冰水泡了几个时辰后那种麻木的冷。
她隐约知道,这个蓝色结界的撑起,是以燃烧她生命为代价的。结界越来越小,蓝光越来越薄弱,也意味着她的生命越来越走到了尽头。
结界中孩子们的躁动恐惧,她隐约都听到,却又听不真切,仿佛连耳膜都被冻住了。可奇怪的是,她却感觉自己能听到洞窟外的声音。
凌乱的脚步声,争吵声,还有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冰依无法肯定这是幻觉还是现实,可心灵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祈然,在呢,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铃铛还在有节奏地响着,可这小小的声音怎么可能穿透层层岩石传递到祈然耳中?那几乎是个犹如天方夜谭般的笑话,可冰依却执着地坚信着。
她想,冥冥之中有那么多纠缠的缘分和错过,可他们却偏偏穿越了千年的时空找到了对方,然后相遇相爱相守。那样遥远的距离他们都找到了对方,等到了对方,这一点小小的距离,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冰依不怕,她从不怕没有人会来救他们,更不怕自己会被抛弃。因为哪怕全世界都舍弃了自己,那个人也一定会坚持不懈地寻找。
叮铃——叮铃——叮铃——
铃铛声越来越弱,不要说孩子,连冰依也慢慢感受到了呼吸的艰难。她的血液,她的身体越来越冷,有什么从她体内慢慢流走,流尽……
祈然,我不怕你找不到我;可我,真的能等到你吗?
“砰——”忽然,一块石头突兀地从洞顶掉落下来。砸在结界上,震得冰依一阵血气翻腾,但幸好石头不大,结界并没有受到损伤。
冰依胸口一窒,凝神静气地听。石头已不再掉落了,但洞顶上方却果然有轻微的挖掘声。大概是因为方才的石块掉落,所以更加小心翼翼。
心脏剧烈跳动,冰依无法抑制自己霎那流窜过全身的激动和劫后余生的喜悦。
祈然!祈然,我终于等到你了吗?!
挖掘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快,终于,连孩子们也听到了这有如天籁般的声音。明明身体还是那么疲惫,呼吸还是那么困难,伤口还是那么疼痛,可他们却觉得浑身从未如此舒畅过。
还有什么比绝地逢生更值得庆幸的?还有什么比黑暗后的阳光更值得期待的?还有什么比得而复失的生命更珍贵的?那小小的挖掘声,小心翼翼的搬运声,等于宣告了他们折磨和苦难的结束。
这一刻,他们所有人都离幸福只有一步。
可是却偏偏,就差了这一步!仅仅一步的距离。
没有人会想到,急于求生的亚罗,被近在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居然会爬出结界;更没有人会想到,他竟然会憋着气用手去敲打抠挖洞顶,妄图和上方挖掘的人汇合。
意外,之所以称其为意外,是因为意外发生前,你永远都不可能预料到它如何来临;灾难,之所以称其为灾难,是因为灾难来临时,你若不付出代价便只能是共同毁灭的结局。
意外和灾难来临得都是如此快,如此措手不及。明明前一刻大家还在庆幸终于获救了,下一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轰隆坍塌的巨石迎头砸来。
“啊啊啊——”亚罗那凄厉痛苦的叫声,如一把利刃,深深地割在每个人心中,宣示着噩梦的开始。
“砰——啪——”结界,被砸得支离破碎,蓝光几乎完全消失在空气中。可那样的碎裂,却也只是稍稍阻止了岩石的碎落。
冰依觉得,鲜血像不属于自己的,争先恐后得从眼儿口鼻狂涌而出。鲜血迷蒙了她的眼睛,可她却依旧看到了南南他们惊恐的眼。
那么小的身体,那么幼嫩的脸,那么恐慌却依旧澄澈的眼睛。
那一瞬间,冰依怀疑自己看到的是谁?是沐浴在鲜血中的妈妈,是初遇时摘下面具的祈然,还是抱在怀中柔软温暖的冰朔?
无论是谁,冰依都没有犹豫的时间,她扑了出去,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抱住两个孩子——南南和卡鲁加。她很想护住所有人,可是却心有余力不足。
背上是一阵狠狠砸击的剧痛,像那种开山的巨锤举起了砸在自己身上,或者更痛一点。冰依猛地吐出一口血,鲜血统统淋在他怀中两个孩子身上,还有周围慢慢消散的结界蓝光上。
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
原本消失的结界,居然又慢慢汇聚在一起,笼罩住了冰依和两个孩子。那结界是如此小而脆弱,几乎只能罩住冰依全身,被巨石砸击得摇摇晃晃。可它又是那么决然,混合了鲜红的蓝光在黑暗中忽闪忽闪,就如人执着燃烧的眼睛。
冰依侧躺在地上,臂中是两个瑟瑟发抖,完全被吓呆了的孩子,周围可能还有其它孩子的尸体和残留的她们的惨叫声。
红蓝相间的光那么耀眼,那么温暖,可冰依只觉得冷,生命和血液都流失掉了,如何能不冷?
是不是因为太冷了?所以她开始恐惧,恐惧着死神举起的镰刀,恐惧着无边的黑暗,恐惧着再见不到那张清俊的容颜。
她……是要死了吗?难道,终究要抛下他,独自离去吗?不!她怎么甘心,怎么忍心?
祈然……祈然……祈然……早知今日,要这样离去,留你一人,我绝对绝对不会救下久妖;祈然,早知冒险的结果是让我们失去彼此,我宁可从未离开过天和大陆……
怎么办?祈然,我好冷,冷得连呼吸都快没有了。可我怎么能离你而去?与其这样生死分离,我宁愿失去自由放弃梦想为你驻留一辈子。祈然……
“光——是光——!”卡鲁加大叫了一声,沙哑着声音哭喊,“冰依姐姐,你看到没有!有人来救我们了!你睁开眼啊!我们获救了——!你不要死啊——呜呜……”
光……吗?获救……了吗?冰依什么都看不到。可她又觉得自己看到了很多东西。祈然,步杀,卫聆风,心慧,心洛……爸爸,哥哥,小雨,冰朔……人生像白驹过隙般走得飞快。飘然远去,然后再也不回头。
南南紧紧抱着冰依逐渐冰冷的身体,疯狂得大叫:“阿嘉斯!阿嘉斯!你不要丢下南南!你不能丢下南南!阿嘉斯,奥瑞寇来救我们了,你醒醒!醒醒——”
朦胧中,她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深湛的蓝眸。他在对她微笑,应该……是微笑吧,宠溺的深情的无奈的眷恋的?他轻轻抱起她,那么轻柔,那么珍惜,呵……他永远都是那么珍惜自己。
是你吧?祈然,我终于还是等到你了,对吗?
冰依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伸出手,轻轻抚上那张俊秀的容颜,为什么掌心那么灼热那么湿滑。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祈然,我……等到……你了……”
我终于,还是等到你了。
她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说出这句话,可她却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更看不到那张熟悉的脸。生命流失得那么快,那么无情,她什么也挽回不了,哪怕心底已吼得撕心裂肺——
可不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呢,哪怕一点点也好。我只想告诉他,要按时吃饭,别让胃病复发;我只想告诉他,多爱自己一点;我只想告诉他,我死了,他人生的希望却还有;我只想告诉他,我很爱他,此生最庆幸的就是遇见他……
“冰依!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出海?我为什么要让久妖上船?我为什么要留下你一个人?!冰依——早知道,我宁可锁着你绑着你,也不让你离开我身边一步!我放你自由,放你飞翔,结果是什么?!”
“冰依,你若是敢死,我就回天和大陆杀光所有你在乎的人,听到没有?!冰依——!”
真……的,来……不及了吗?连掌心那湿热的温度也冰冷了,消失了。真的,要死了吗?
冰依偏头倒进那温暖的,带着尘埃的怀抱,嘴角一如往常,勾勒出淡淡的笑容。
如果,真的来不及了。那我宁可,笑着在你怀里闭上眼睛,一如往常睡去。
祈然……祈然……可我……真的……不想死啊!
Leg 26.离恨天
天和1263元年10月,卫聆风横扫整个天和大陆。登基为帝,定国号为祁。
——摘于《天和纪元.祁国史》
叮铃——……叮铃——……叮铃——……
清润的铃声,悠远的呼唤,魂魄的牵连,连梦中也在轻轻回荡回荡……
“皇上,已过未时了。”太监总管小安子依着往日惯例,向安静下垂的龙纹锦帐轻声叫唤。
“嗯……”帐中传出男子慵懒的声音,洁净的音质带着几分沙哑,分外惑人,“更衣吧。”
“是。”小安子利落应了一声。早有宫女捧着衣物和洗漱用品进来,片刻之后男子已穿戴整齐。颀长的身形,如缎的黑发,俊秀绝伦的五官衬着暗紫金绣的锦服,端的是儒雅风流,雅致无双,直瞧得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宫女杏目含春,双颊嫣红。
“皇上,贵妃娘娘准备了杏仁川贝百合粥,一直让人温着。皇上要现在饮用吗?”
卫聆风在案几前坐下来,漫不经心道:“也好,你命人传上来吧。”
“是,皇上。”
小安子小心翼翼地端了粥碗上来,却发现他尊贵的皇帝正低了头,心无旁骛地在批改奏折,顿时不敢打扰,只得安静地站在一旁,却又心虑这百合粥凉去。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悄然响起,又悄然消失,就如一道暖流淌过心间徒留余温。
卫聆风于是放下笔,抬头望向挂在不远处榻前的两个银色铃铛,嘴角勾勒出轻柔的弧度。
小安子心中一喜,忙端上粥:“皇上,请用餐。”
叮铃——……叮铃——……
卫聆风一边喝粥,嘴角淡淡的笑容一直未褪去,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不,应该说,皇上每每听到这铃铛声,总是一副心情良好的样子。
小安子也算是跟在卫聆风身边的老人心腹了,对他的畏惧自然少了几分,亲近多了几分。此刻心痒难耐,忍不住奇道:“皇上,为何这铃铛能无风自响?”
卫聆风侧过脸,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小安子顿时一个激灵,连忙跪倒在地,颤声道:“皇……皇上恕罪,奴才逾越了。”
卫聆风似是觉得很好笑,放下汤匙,道:“朕何时说你有罪了?起来吧。”
小安子连忙站起,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却听卫聆风有些悠远的声音响起:“此铃名为金银牵魂铃,本有金银两双。”
“金银牵魂铃?!”
卫聆风略带诧异地抬眸:“怎么,你知道?”
小安子瞧着那双毫不起眼的银铃,难掩激动之情:“奴才以前听师父说过。金银牵魂铃是上古匠师司马空海除四大神器外,所铸的唯一物什。据说,司马大师年轻时喜欢离家远游、寻幽探胜,总留新婚妻子一人在家独守空房。为解其相思之苦,司马大师打造了一对金银合欢铃,将银铃留给他妻子,金铃带在自己身上。金银双铃魂灵相牵,互有感应,一旦金铃响起,无论银铃远在何处,都会跟着摇响。”
卫聆风凝神听着,神色有些恍惚,但也只是片刻便缓过神来,笑道:“所知倒也不少。看来朕该给你点赏赐了。”
小安子倒也不推辞,嘻嘻笑道:“那奴才先谢皇上了。”
卫聆风按了按额头,想起那银铃在几个月前才开始响起,便觉得好笑。
金银牵魂铃牵的并非铃声,而是所配之人的精气魂魄。是以,除非金铃佩戴在人的身上,否则银铃不会有所感应。卫聆风早知依祈然的性格,若自己预先将金铃送给冰依,定会被他猜到因果,届时莫说不让冰依佩戴,便是扔进大海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