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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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分读书(12)

本书一方面描写一个强毅的性格怎样克服内心的敌人,反抗虚伪的社会,排斥病态的艺术;它不但成为主人翁克利斯朵夫的历险记,并且是一部音乐的史诗。另一方面,它反映二十世纪初期那一代的斗争与热情,融合德、法、意三大民族精神的理想,用罗曼·罗兰自己的话说,仿佛是一个时代的“精神的遗嘱”。

这部近代古典巨著,初译本是于十年前问世,先后印行七版。兹由原译者全部重译,风格较初译尤为浑成。

我们对美苏关系的态度

我介绍斯诺这几篇文章的动机不止一个。传布美苏关系的知识固然重要,反躬自省的感悟尤其重要。

第二次大战结束以后,国人很少用不偏不倚的立场,观察国际关系。进步分子也有近乎教条主义的成见,同时更受热情的蒙蔽。服膺某种主义的,以为天下的是都在这一面,天下的非都在那一面。不幸,事实并不如此简单。尽管主义是对的,政策是对的,战术还可能有错误。而且一个国家无论奉行何种主义,绝不会一成不变。比宣传与号召更重要的是生存,为了生存,纵使与主义背道而驰的政策也得执行。我们承认它这种权利,但若它求生的战术妨害了另一个国家的生存,这个国家当然也有反抗的权利。然而信仰令人对这么简单明了的事实也会盲目。美苏关系的是非,斯诺的文章分析得很详尽,暂可不提。战后美国对中国的政策,犯很多很大的错误,不但有目共睹,而且大家已经交相指摘。但是苏俄对我们的行为也不见得全部友好,完全平等。红军在东三省搬走日本人的工厂,进步的刊物噤若寒蝉,不置一词。《中苏条约》公布,国内所有的报纸,不分派别,一律颂扬。这些现象怎么解释呢?难道我们独立的人格还没建立?难道我们不会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用自己的头脑思想?

一九三九年德苏订立《互不侵犯条约》,苏联与芬兰开战这两件事,听说在延安也有少数人怀疑,但既不敢明白宣说,也不会推究出一个真正的原因。那时,译者曾经跟一二青年朋友讨论过,他们无论如何不承认苏联也有  美国《星期六晚邮》于二月十五日,二十二日,三月一日,刊载斯诺著的三篇文章(一、为什么我们不了解俄国,二、俄国人怎样看法,三、斯大林必须和平),分析美苏关系甚详。不佞业已译出,又另加斯科特著《俄国三度空间的外交政策》一文作为附录,合成一小册,题为《美苏关系检讨》,不久出版。斯诺原文引起译者感想甚多,特草成下文,为《美苏关系检讨》一书译序。兹特先行披露,就正于读者。

它的国家主义。在纯洁的心灵中,国家主义似乎与苏联的理想与主义根本不相容。青年人为了维持固有的信仰而不承认现实,固然可以原谅,但究竟不是一种进步。

前年十一月《中苏条约》公布以后,有一班少数人士,一方面要求民主,赞成社会主义,一方面又重视国家权利,把正义与平等看作高于任何主义;他们当时很严厉地指摘《中苏条约》,特别关于中东路与旅顺大连的部分;不久他们又指摘红军的掠取东北工厂。但大多数人认为这种态度是“头脑不清”。的确,到现在还有人觉得中国只能有两种人:不是亲苏,便是亲美;反苏的必亲美,必近乎反动,甚至就是国民党的尾巴。正如国民党右派认为亲苏的必反美,必近乎异党奸匪,或竟是共产党的尾巴。他们都不能想象另一种人,抱住自己的良心,不问对方是谁,只问客观的事实,既不亲苏也不亲美,既不反苏也不反美,但谁损害了他们的国家的利益就反对。在这样的左右夹攻之下,真正的舆论就难以建立,而中华民族独立自主的日子也愈加渺不可期了。

美国人的错误,在于只看见自己的利益——恐怕俄国人也难免吧?——中国人的错误在于看不见自己的利益,或者只知道用别人的眼镜看自己的利益,推本穷源,我们太不了解苏联,不过跟美国的误解苏联,刚好处于两个极端。虽然观察的角度、用意、结论,中国人与美国人的全都相反,但所误解的对象——苏联外交政策的本质,是相同的。

斯诺揭示苏联的二重人格,解释现实主义政治的原则,狡兔三窟式的苏联外交,用历史与事实,证明国家主义在苏联外交政策中不但存在,而且居于第一位。另外一个熟悉欧洲问题的记者,约翰·斯科特,在一九四五年就分析过《俄国三度空间的外交政策》(见《美苏关系检讨》附录)。在某程度内,国家主义不是一个坏名词;苏联的友人毋庸为之讳言,倒是应该当作客观的事实加以研究。

“他(马克思)是宗教领袖中比较实际的一个,因为他整个的方法,使信徒可以放弃或修正他的预言,如果那些预言和实际经验相抵触。”

“……在现实主义的政治中,一个国家如一个明理的个人一样,绝不允许理论来干涉挣扎图存的实际斗争。”

“……苏联每个领袖都有两重人格:首先是一个实际的政治家,关心当前的安全与势力问题;其次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社会主义者,理论主义者的信徒。这种二元的情形见之于事实的,是苏联政府一方面努力与资本主义国家保持合作,另一方面努力支持共产国际——它却是立誓要推翻资本主义国家的……所以外国的政治家与观察家,连美国的共产党员在内,对于俄国在国家立场上生命攸关的利益,和往往纯粹是理论上的抽象观念或宣传作用,老是搅在一起弄不清楚。”

“一切苏联的宣言,实在需要同时用两副眼镜去读的。”

我想,像斯诺这一类的观察,对国内多数人士还是很新鲜的,他们似乎停留在相信世界革命不久即可来到的阶段,从没留意俄国新经济政策的产生,李维诺夫在国际联盟的外交,近十五年苏联对中共态度的改变等,究竟出于何种原因,反映苏联政策怎样的转变。他们不知道“苏联的代表,不论在国内国外,以纯粹国家主义者立场说话的时候居多,而以马克思主义者立场说话的时候较少,但两种立场兼而有之的时候还是最多”。他们不像斯大林一样相信这两个不同的制度可以并存,可以和平合作,反而因美苏关系的紧张,更加强调两个制度冲突的不可避免。其实,光明的来到,绝没有热情的信徒所想象的那么快,达到光明的路也并不是只此一条,并无他径。半世纪来,多少国家实行了议会制,但有没有两个国家的议会制是一模一样的?资本主义的革命到现在还没完成。以为光明就会到来,是低估了敌人的力量;以为光明的路只此一条,社会主义只有一种,便好像“教皇无误”说一样,会产生不容忍与迫害,从而妨害改造世界的大业。而有意无意地主张“与资本主义的战争不可免”,更是忘记了下一次战争不仅是某个社会的毁灭,而是全人类的毁灭。然而这一点,不但斯大林明白,连美国的军人也明白。

对于国内问题,中国共产党从十余年的实际政治经验中,似乎已觉悟到时间与空间的重要,懂得了“事实的逻辑强于任何的逻辑”。否则,西安事变不会那样的结束,抗战根本不可能,而新民主主义也毋庸提出了。但他们还没机会在世界政治舞台上露面,所以表现在内政上的一部分智慧,在外交上就没有,只要看延安报纸对美国的批评就可知道。

在批评国际局势时,非共产党的人,照理更应当持重,但他们太重视抽象的理论与机械的教条,忘记了政治是一切科学中最实际的,太着眼于未来的乌托邦,忘记了自己的生存、种族、时间与空间,使敌人振振有词地把帽子乱戴。我顺便提这一句,并非劝人慎防帽子,而是指出过于重视理论的表现,在内政上并没建设性的效果,反而把无党无派的面目弄糊涂了。我也绝不提倡狭义的国家主义,但像歌德与席勒,在日耳曼四分五裂之时自命为“世界公民”,距离现实究竟太远了些。倘使我们的最后目标,眼前会妨害生存,那么只有把握当前的问题,就事论事,把未来的鹄的暂且搁起。这并非放弃目标,正如斯大林求和平的政策,并非就是放弃共产主义。以我们的现状而论,遇到任何友邦以国家主义对付我们时,我们单单压制自己的国家意识,眼睛只看着美妙的理想,绝非挣扎图存之道。委曲求全未始不可,有时甚至必需,但委曲求全只是一种手段,并非目的,而且自己心里要明白这是“委曲”。至于在错综万状的国际争议中,假如分不清双方的真主意与假姿态而一味做左右偏袒,或遇事张皇而夸大局势的危险,或跟着旁人抨击对方(正如普通美国人对苏联的态度),甚至当苏联尚未放弃和平合作的时候,我们倒以为不可避免的冲突就要来到,那么,除了暴露自己的幼稚以外,对世界和平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战后世界的动荡,大半是暂时的。三强的力量迟早会觅得一个均势。在平衡的局面(不问这局面只能维持十年还是二十年)未实现之前,一些表面的击撞,绝对不是可以燎原的火星。美苏之间并无当前的利害冲突,双方的经济摩擦,过去没有,将来也很少可能。苏联既不需要国外的原料,也不需要国外的市场。像英国反对派工党克洛斯门所说,现在绝不是慕尼黑的前夜。那么美苏关系的紧张,真是军火商或战争掮客煽动起来的吗?或者如苏联所宣传的,是独占资本主义必然的趋势吗?我想,虽然美国人认为左倾的斯诺,也不会肯定这种说法。斯大林说过,资本主义国家再不能包围苏联,即使他们心里想要,也办不到。

事实上,在重新支配势力圈的国际会议中,总是由恐惧心理控制着各国的外交家。恐惧的原因不外乎对自己缺少信念,对旁人多所误解。美国固然流行恐苏病,苏俄也有遗传的排外主义与共产党的传统恐惧。要消除他们的猜忌而促进了解,不是我们能力所及的。但第三者少动感情,少做偏袒,在消极方面至少可以不助长他们的猜忌。虽然马歇尔调解中国事件的报告书,确言中共并没得到苏联的接济,但美国人始终觉得中共的扩张即苏联势力的扩张,再加中国反对派的恶意宣传,使美国更觉得精神上受了苏联的威胁。所以非共产党员的中国人,大可不必加强美国人的错误印象。我不说我们为此就不该抗议美国对我们不公平的行为,但至少要使美国人懂得,这种抗议纯粹是为了国家生命攸关的利益,而不是党争的手段,更不是附和另一个国家的表现。尤其在莫洛托夫漫天要价,美国人着地还价的当儿,尽管他们面红耳赤,恶言相向,笫三者也可稍安毋躁,不必像美国共产党员一样,动辄钻入政治牛角尖。

反之,倘使我们的报章,除了颂扬俄国式的民主,歼灭法西斯的英勇战绩以外,还能分些力量,客观地报道苏联政治,外交,社会各方面的情形,分析一下斯大林不要战争的原因,其结果不但对我们国内政治有良好的反响,即对美苏关系也不无贡献。

《星期六晚邮》的总编辑,在发表斯诺本文之前加了一封“致斯大林元帅及全体读者的公开信”作为按语。据说这几篇文字在编辑会议中,引起的争辩,“可以和莫洛托夫、贝文、贝纳斯最激烈的论战相比”。编者又说明两点:“第一,美国人民是素来喜欢公平的,对于俄国这样一个严重的问题,应该从各方面加以观察。过去一年中,本刊曾披露不少文字,客观地暴露苏联令人讶异的行为。斯诺并不想替这些行为寻求恕辞,而是想解释这些行为后面的逻辑,认为我们在指责或纠正苏联行事之前,应当先了解它的原因……第二,编者相信斯诺这些文章只能增进对俄国的了解,帮助赢得世界和平……”

斯诺本人的态度也非常持重,公正。在介绍俄国人的见解时(第二篇),通篇用幽默口吻。这一点我特别提醒读者,并非我低估我们的程度,因为有人译过并且发表过这第二篇,把其中挖苦的反话统统变成了正面的肯定语,和作者原意刚刚相反。斯诺说伊凡·伊凡诺维奇如何偏执如何顽固,乃是避免伤害美国人的自尊心,也因为《星斯六晚邮》一向是美国右倾的保守派的刊物。

斯诺劝美国人“学一学怎样去了解苏联的语言,然后再去搜寻失望的结论,那并非为讨好俄国人,而是使我们自己的血压不要升高”。我却要请中国的读者学一学怎样去了解美苏双方的语言,不要把人家的战术过于当真,呐喊助威不要过早。那并非为讨好美国人,而是使自己的眼目清亮。关于美国内情的材料,正反两面,美国人就有不少可以信服的文章供给我们。而涉及苏俄的,反面的材料既不能轻易采取,正面的又是一味歌功颂德,少有实质客观的报道。可是跟一个有价值的人做朋友,光是没头没脑地恭维只能招他轻蔑,替他护短只能妨害他的进步,同时又替他树立敌人。何况我们的地位是要做美苏的桥梁,而非美苏的战场!我们在两大国之间处得好,世界就有和平,而我们还来得及真正爬到五强的地位;倘使投入任何一方面的怀抱,整个人类的前途都不堪设想,遑论中华民族了。

最后,我相信我的读者对美国多少是有抗疫性的,而对苏的软心肠却未必全部合理。所以我特别针对这一点说话。至于揭发美国人的错误,斯诺的原文十分之九都是,用不到再强调了。

斯诺还暗示我们一个健全的原则,他认为美苏的不协调是由于双方的误解,而非由于双方的恶意——稍没有这一点最低限度的信念,人类只有坐待下次大战来把它毁灭。美国对华政策的错误也可以应用同样的解释。但一年半以来,除了口诛笔伐以外,我们有没有点破美国人的迷梦,有没有帮助他们了解我国的实情?对我们阴谋家在国外的歪曲宣传,有没有提出反证来加以纠正?显然,美国人已开始陷入中国的泥淖,即以资本家自身的利害而论,也已冒了极大的危险,他们不知客观的条件,使中国任何形式的政府都需要与美国和平合作,所以他们的某些恐惧纯粹是杞人忧天的幻想病:如此简单的道理,我们有没有费心给他们解释?——我们读了斯诺的文章,不能不有这样的反省,而且这也正是时候了。

一九四七年四月四日。

在校对这篇译序的时候,因旁的问题而翻查旧报,无意中发现三月三十日文汇报上发表的张东荪先生《美国对华与中国自处》一文,其中论点有许多正与鄙见相同。我提出这一点,并无意思借张先生的声望以自重,而是证明像我这一类的感想,在社会上还是很普遍的,不过很少人形诸文字的提出罢了。

四月十七日附记。

《傅雷家书》致傅聪

一九五四年:

聪:

莫斯科的信昨天收到。我们寄波兰的航空信,不知一共要多少日子,下次来信望提一提。近来我忙得不可开交,又恢复了十小时以上的工作。这封信预算也要分几次写成。晚上睡觉不好,十二点多上床,总要一小时以后才入睡。原因是临睡前用脑过度,一时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