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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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做人(10)

我在本文开始时已经说过,我的教育不是没有缺点的,尤其所用的方式过于严厉,过于偏急;因为我强调工作纪律与生活纪律,傅聪的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远不如一般青少年的轻松快乐,无忧无虑。虽然如此,傅聪目前的生活方式仍不免散漫。他的这点缺陷,当然还有不少别的,都证明我的教育并没完全成功。可是有一个基本原则,我始终觉得并不错误,就是:做人第一,其次才是做艺术家,再其次才是做音乐家,最后才是做钢琴家。(我说“做人”是广义的:私德、公德,都包括在内;主要对集体负责,对国家、对人民负责。)或许这个原则对旁的学科的青年也能适用。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傅雷家书》致傅聪

一九五四年:

聪:

车一开动,大家都变了泪人儿,呆呆地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一九五四年傅聪应波兰政府邀请,参加《第五届萧邦国际钢琴比赛》并留学波兰。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七日全家在上海火车站送傅聪去北京准备出国。出站时沈伯伯沈知白,一九〇四—一九六八,中国音乐学家,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原名登瀛,又名君闻、敦行。浙江吴兴人,傅雷挚友,傅聪青少年时期的乐理老师,“文革”中受迫害致死再三劝慰我。但回家的三轮车上,个个人都止不住流泪。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们都没睡好,时时刻刻惊醒。今天睡午觉,刚刚朦胧合眼,又是心惊肉跳地醒了。昨夜月台上的滋味,多少年来没尝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难过,只有从前失恋的时候有过这经验。今儿一天好像大病之后,一点劲都没有。妈妈随时随地都想哭——眼睛已经肿得不像样了,干得发痛了,还是忍不住要哭。只说了句“一天到晚堆着笑脸”,她又呜咽不成声了。真的,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一九五三年正月的事一九五三年正月,就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哪一首最重要的问题,傅聪与父亲争论激烈。傅聪根据自己的音乐感受,不同意父亲认为第九首《“克勒策”奏鸣曲》最为重要的观点,认为《第十小提琴奏鸣曲》最重要。双方争执不下。父亲认为傅聪太狂妄,“才看过多少书!”而当时国外音乐界一般都认同第九首最为重要。所以父亲坚持己见,这样双方发生严重冲突。在父亲勃然大怒的情况下,倔强的傅聪毅然离家出走,住在父亲好友毛楚恩家一月余。后因傅雷姑夫去世,觉得人生在世何其短促,父子何必如此认真,感慨万千,遂让傅聪弟弟傅敏陪同母亲接傅聪回家,双方才和解,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十八日晚。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可怜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会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从小受的挫折对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没有帮助;但我做爸爸的总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错误。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做了有亏良心的事(父亲教子极严,有时几乎不近人情,母亲也因此往往在精神上受折磨),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过这几天特别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像噩梦一般。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

今天一天精神仍未恢复。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分析这两天来精神的波动,大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的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这一关对我,对你妈妈都是从未有过的考验。别忘了妈妈之于你不仅仅是一般的母爱,而尤其因为她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为你受的委屈——当然是我的过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果迟早得送到人间去让别人享受,可是在离别的关头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绪呢?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起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地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与热爱呢!

爸爸。

十九晚。

好孩子:

八月一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是十一日,就是说一共只有十天工夫。我们给你的信都有编号:

(波1)七月十九日发航挂。

(波2)七月二十九日发航挂。

(波3)八月八日发航平。

大概大使馆转信不免耽些日子,下次来信希望报告一下收到了哪几封。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运,有良师益友为伴,有你的音乐做你崇拜的对象。我二十一岁在瑞士正患着青春期的、罗曼蒂克的忧郁病:悲观、厌世、徬徨、烦闷、无聊:我在《贝多芬传》译序中说的就是指那个时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闷,都提前几年,早在国内度过;所以你现在更能够定下心神,发愤为学;不至于像我当年蹉跎岁月,到如今后悔无及。

你的弹琴成绩,叫我们非常高兴。对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时分析一下弱点,把别人没说出而自己感觉到的短处也一起告诉我们。把人家的赞美报告我们,是你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但同时必须深深地检讨自己的缺陷。这样,你写的信就不会显得过火;而且这种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镜子,对你有很大帮助。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别的方式),比着光在脑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写下来需要正确精密的思想,所以写在纸上的自我检讨,格外深刻,对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觉得我这段话对不对?

我对你这次来信还有一个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觉性极强、极快。这是你的特长,也是你的缺点。你去年一到波兰,弹 Chopin(萧邦)的 style(风格)立刻变了;回国后却保持不住;这一回一到波兰又变了。这证明你的感受力极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长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时期短促,固然不足为定论。但你至少得承认,你的不容易“牢固执着”是事实。我现在特别提醒你,希望你时时警惕,对于你新感受的东西不要让它浮在感受的表面;而要仔细分析,究竟新感受的东西和你原来的观念、情绪、表达方式有何不同。这是需要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这个步骤来“巩固”你很快得来的新东西(不管是技术是表达)。长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风格可以趋于稳定、成熟(当然所谓稳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锻炼。孩子,记住这些!深深地记住!还要实地做去!这些话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诉你。

还要补充几句:弹琴不能徒恃 sensation(感觉),sensibility(感受,敏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变。从这两方面得来的,必要经过理性的整理、归纳,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灵,成为你个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当然,你在波兰几年住下来,熏陶的结果,多少也(自然而然地)会把握住精华。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准备,特别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么你将来的收获一定更大更丰富,基础也更稳固。再说得明白些:艺术家天生敏感,换一个地方,换一批群众,换一种精神气氛,不知不觉会改变自己的气质与表达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灵中最优秀最特出的部分,从人家那儿学来的精华,都要紧紧抓住,深深地种在自己性格里,无论何时何地这一部分始终不变。这样你才能把独有的特点培养得厚实。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你听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谈谈。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尽量控制你的感情,把它移到艺术中去。你周围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别忘了,你自誓要做几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爱方面要过几年僧侣生活,禁欲生活的!这一点千万要提醒自己!时时刻刻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蓬收得早;不要让自己的热情升高之后再去压制,那时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亲爱的孩子,无论如何你要在这方面听从我的忠告!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不过是这些。

你上课以后,老师如何批评?那时他一定有更切实更具体的指摘,不会光是夸奖了。我们都急于要知道。你对 Chopin(萧邦)的了解,他们认为的长处短处,都望详细报告。technic (技巧)问题也是我最关心的。老师的意见怎样?是否需要从头来起?还是目前只改些小地方,待比赛以后再彻底修改?这些你也不妨请问老师。

罗忠镕和李凌都有回信来,你的行李因大水为灾,货车停开,故耽误了。你不必再去信向他们提。我认为你也应该写信给李凌,报告一些情形,当然口气要缓和。人家说你好的时候,你不妨先写上“承蒙他们谬许”、“承他们夸奖”一类的套语。李是团体的负责人,你每隔一个月或一个半月都应该写信;信末还应该附一笔,“请代向周团长致敬”。这是你的责任,切不能马虎。信不妨写得简略,但要多报告一些事实。切不可两三月不写信给李凌——你不能忘了团体对你的好意与帮助,要表示你不忘记,除了不时写信没有第二个办法。

你记住一句话:青年人最容易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其实他是眼睛望着前面,饥渴一般地忙着吸收新东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负义”;但懂得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万不要让人误会。

这几天上海大热,三楼九十六华氏度,我挥汗改译文,仍要到深夜。楼下书房墙壁仍没有干透,一个月内无搬下去的希望。今早一收到你来信,我丢下工作花了一小时写这封信。

来信提到一位将来的评判员,叫作Lazara Revy,我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他是哪国人?应是Lazare Levy,拉扎尔·莱维,一八八二—一九六四,法国钢琴家,作曲家及钢琴教授。

孩子,你真是个艺术家,从来想不起实际问题的。怎么连食宿的费用,平日的零用等,一字不提呢?人是多方面的,做父母的特别关心这些,下次别忘了详细报告。乐谱问题怎样解决?在波兰花一大笔钱买了,会不会影响别的用途?我要工作了,不再多写。远远地希望你保重,因为你这样快乐,用不着再祝你快乐了!

爸爸。

八月十一日午前。

妈妈这几日忙得要命,不再附笔了。她只是拿了你的信笑个不停。

刚才和李翠贞先生通电话,她也要我向你致意。史大正迄今没发榜,今天已是八月十一日了,不知他究竟能否出国。

为了免得转信耽误日子,到克拉可夫后,有了确定地址,马上告诉我们!

一九五五年。

亲爱的孩子:

我先要跟你办个交涉:凡我信上所问你的事,都有红笔圈出,希望都答复我。你每次复信都要把我的信放在旁边,把红圈的段落一一查看,未复的都要复。第49—50—51三信的问题,只有钢琴和合同二项得到回音,余下的只字未提。我今后把向你提的问题摘要登记在一本小册子上,只要你不答复,我还是要问个不休的。爸爸这个死脾气,你该知道而且能原谅的,同时也能满足它的,是不是?

巴黎 Pathe Marconi 公司又有复信,说从苏联转的航空邮包要获得苏联政府特别许可,这次未蒙批准,故原寄样片只得改走香港,尚需一个月可到。我今日又去信问他们,Concerto (《协奏曲》)灌音模糊,杂声极多,是否有法补救,或者样片本来不及正式片品质好。他们来信说送你的样片是双份,不知确否?我又要他们把合同打一份副本给我,也告诉他明年二月你将去捷克灌片,是否与他们有冲突。你十一月二十七日信中只批评你谈的Mazurkas(《玛祖卡》),没提到其他的;是否因 Concerto(《协奏曲》)录音效果恶劣,根本无法下断语?Fantasy(《幻想曲》)与 Berceuse(《摇篮曲》)两支曲子,望你再设法听一遍,写些意见来!等我们收到样片时,同时看看你的意见,以便知道你对萧邦的了解究竟是怎样的,也可知道你对自己的标准严格到什么程度。因巴黎的Pathe Marconi公司答应除样片外,将来再送我正式片两套;故我今天寄了一辑《敦煌画集》(大开本)去,以资酬答。昨天去买了十种理论书及学习文件,内八种都是小册子,分作两包,平信挂号寄出,约本月底可到。每次寄你的材料及书等,收到时务必在信中提明,千万勿忘,免我们挂心!

“毛选”中的《实践论》及《矛盾论》,可多看看,这是一切理论的根底。此次寄你的书中,一部分是纯理论,可以帮助你对马列主义及辩证法有深切了解。为了加强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帮助你头脑冷静,彻底搞通马列及辩证法是一条极好的路。我本来富于科学精神,看这一类书觉得很容易体会,也很有兴趣,因为事实上我做人的作风一向就是如此的。你感情重,理智弱,意志尤其弱,亟须从这方面多下功夫。否则你将来回国以后,什么事都要格外赶不上的。

住屋及钢琴两事现已圆满解决,理应定下心来工作。倘使仍觉得心绪不宁,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工夫仔细检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廓清思想。老是这样,不正视现实,不正视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带水,不晴不雨地糊下去,只有给你精神上更大的害处。该拿出勇气来,彻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绪平定以后,接着就该周密考虑你的学习计划:把正规的学习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结合起来。事先多问问老师意见,不要匆促决定。决定后勿轻易更动。同时望随时来信告知这方面的情况。前信(五十一号)要你谈谈技巧与指法手法,与你今后的学习很有帮助:我们不是常常对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来个“小结”吗?你给我们谈技巧,就等于你自己做小结。千万别懒洋洋地拖延!我等着。同时不要一次写完,一次写必有遗漏,一定要分几次写才写得完全;写得完全是表示你考虑得完全,回忆得清楚,思考也细致深入。你务必听我的话,照此办法做。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极重要的一个原则。

以前我也问过你,住屋确定之后的日常开支,望即日来信报告!每月伙食费多少?宿舍要付租金吗?钢琴要负担租费吗?若要负担,有否向大使馆提过?(参看第四十九号信我与黄秘书的谈话。)

哥伦比亚的合同不会丢了的,大概没仔细寻找。以后要小心,重要文件都需妥藏,放在硬纸袋内,外面写好“要件、存”字样。给你带去一个小黑公事包做什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