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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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做人(17)

愚对艺术的坚定信念,谅你们有相当了解,故对此处赘述为聪忧虑一事,当不感意外。对仍需不断充实自己的年轻音乐家(至少以长期来说)演出过频,岂非有损?认真学习,岂非需要充分时间,宁神养性及稳定感情?倘若不断仆仆风尘,又怎可使一套仍嫌贫乏的演奏曲目丰富起来?我明白聪儿需要抓紧所有机会以便在音乐界建立地位,亦知竞争极大,激烈非常,加以生活越趋昂贵,即使演出频频,在缴付税款及支付代理人佣金之余,亦所剩无几。音乐家可在演奏台上得到进步,且若不经常在观众面前演出,将会烦闷非常,这些都可理解。然而在这种无止无休、艰苦不堪的音乐生涯中,要保持优美敏锐、新鲜活跃的感觉,岂非十分困难?聪身体非壮,财力不足,此外,他不但几如所有艺术家般不善理财,且过分懦弱,过分敏感,也过分骄傲,不屑跟一般音乐代理人,跟唱片公司经理,跟真正现代阿巴贡Harpagon,莫里哀名剧L’Avare的主人公名,贪婪之人的代称。—编者注的恶劣手段去对抗。他在美国的遭遇实在惊人,然而又能如何?我们岂不是生活在充满血腥斗争的世界,而冷战并非限于政治圈子?此外,我亦深知不该对年轻人面临的事物感到焦虑。再者,孩子自有其命运,不必为他们过分操心。然而我始终不能自已。与子女之间血脉相连,他们的痛苦有时比自己的更感忧伤。

香港方面传出梅纽因即将赴港演出的消息,然未知确切日程。我们距离如此近又如此远,诚为可惜!料将巡回演出,顺便往日本及马尼拉等处,而不至仅赴香港一地,然否?

冗言滔滔,幸恕拉杂。能跟挚友推心置腹,岂非一乐?梅馥生性乐观,较少忧虑,因此常较我开怀,她对生活知足,此乃福分也,幸保未失。因聪寄来日用品之故,敏儿在学校生活安好。

即颂。

万福。

傅雷。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二日。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叠奉二函,稽覆为歉,许或因精神沮丧之故,尚祈鉴谅。唯有日复一日,勤于工作,以期忘我,生活中自我麻醉至此,岂不可悲?然历经忧患,尤以年事渐老、健康日差之际,能养成习惯,以寄情工作为解救之法,岂非亦为一乐也?

承蒙惠赐照片,十分高兴,然瞥见伊虚提呈现疲倦之态,使我略感不安,所幸你对自己艺术及生命充满热诚,令我颇觉安慰并欣慕不已。

自香港再次惠寄之邮包已拜收。屡蒙厚贶,重劳关注,感激难宣。两位想起我国节庆——五月初五端阳节,实在周到之至。此乃纪念公元前三世纪大诗人屈原之节日。所言有关香港中国人之事几可延用至全世界之伟大民族身上。中国人的确有些与众不同的特性,例如坚忍耐劳、朴实谦和,但以一般而论,我相信凡简朴而未受现代文明污染的人民皆敦品厚德、值得欣赏。深恐中国同胞在依循正确道路达到现代化之前,已失去传统美德及国民特性。此说并非杞人忧天,在知识分子圈中有多宗事件足以证实所虑非虚。

印象中聪也许过分专注音乐,以致忽略家庭生活。他苦练钢琴,超乎常态,甚至不愿在可能情况下,放假数日,以便休息。长此以往,这种生活方式不知会否妨碍小两口之间的和睦相处。素知两位通情达理,故将对儿媳幸福之虑坦白相告,也许伊虚提可一方面开导聪,另一方面协助弥拉对此类音乐家多予理解?

你们该再次参加巴斯音乐节并再次灌片,谅必成功。料不久即将赴格施塔德度假,又可与孩子们在山中休养了。

草草布覆,顺颂近祺,并申谢悃。梅馥附笔问候。

傅雷。

一九六二年六月十六日。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希腊来函收悉已达二月,唯生活平凡,乏善可陈,故疏于具问。孩子们对赴巴伐利亚度假一事,只字未提,仅知二人于十二月中赴康城前,曾到巴黎,至于是否将往巴伐利亚跟你们共度圣诞及新年,则无从得知。

伊虚提于明年一月在英国演奏两场,其中一场将由聪代替海弗西巴演出,此事是否属实?此种合作演出成绩若何,我深感好奇,极盼赐告。英国乐评家近日对聪态度大变,令其极为吃惊,虽则聪对自己之音乐忠诚不变,坚毅如昔。近数月来中国与西方国家不和,亦使其深感痛心。身为放逐在外的年轻人,必然十分敏感,而其爱国心又十分强烈,且移居一事,与仇视祖国无涉,故归根究底,当可了解在聪内心深处,始终存在冲突,即发现不论思想、文化、哲学——简言之,凡影响中国人智性及精神生活之种种,皆与西方人在基本上截然不同。我们的确对现代重商主义深恶痛绝,尤以艺术圈子为然。举例而言,两年前得知凡音乐会寻常预习一次立即演出,深感惊讶。对吾等“老一辈”而言,此事简直匪夷所思。

聪第二次赴美巡回演出,看来情况未可乐观,由于演出并不算多,他不免自问所得是否足以偿付旅行支出。然又能如何?凡音乐家必经此途,聪已算少数得享特权的音乐家之一,夫复何怨?吾友以为然否?

新年无甚佳品可赠,奉呈之物正如中国成语所言,仅为“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而已。

梅馥附笔同贺年禧,尚祈珍摄,耑颂。

艺祺不一。

傅雷。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三十日。

一九六三年: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久疏笺候,尚祈两位身体安康,不致过劳。数月来不知又曾到过哪些国家?闻悉你们对苏联音乐界近况之印象后,实深有同感。吾人处于知识及艺术界中,多少都身受其苦,而此界之种种缺陷,无一制度足以补救。

得知聪跟弥拉的婚姻生活渐趋美满,彼此之间日增了解,内子与我均深感欣慰。他们其实已在生命中跨出了一大步。因为我认为生活的艺术是所有艺术之中最难的一种,而夫妇之间和睦共处之道,就是吾人立身处世的根本所在。聪天真未凿,充满理想,他于三月间自美国来函,信中述及种种见闻,饶有趣味,唯独对自己演奏成绩却只字不提。虽然他佯作毫不在意,但心中仍充满种种幻想,使我不忍使之幻灭。任何人如欲生活得不太受罪,就必须如此,倘若身为恳挚真诚及极度敏感的艺术家,则更应如此。

西敏寺唱片公司自其英国代理人业务失败后,情况如何,尚祈见告,以释吾念。我深恐聪灌录唱片的心血,付诸流水。聪似乎迄今尚未与任何信誉超卓的公司签约,自一九五九年以来,他虽曾跟两家公司打交道,但都徒劳无功。

虽然我一直健康欠佳,但过去数月来所幸并无特别病痛,唯独视力越来越差,每日工作之余,只能稍作阅读,需浏览之书太多,而在晚上却被逼躲懒偷闲,诚为憾事。我译文的风格,令自己深以为苦,虽已尽全力,却永远达不到满意的完美程度。巴尔扎克、伏尔泰及罗曼·罗兰的英译本多数惨不忍睹,错误百出,无可原谅(时常整句漏译),我尽量尝试译得忠于原文,而又不失艺术性,务使译文看来似中文创作,惜仍然力不从心。翻译之难,比起演奏家之演绎往昔大师的杰作,实在不遑多让。

倘我常露沮丧之情,疲惫之态,幸勿见怪。这种心情,殊难掩饰,在知心朋友面前,尤其如此。

内子附笔问候,即祝。

双福。

傅雷。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四日。

又及:承蒙去冬从德国惠寄相片,特此致谢。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八月一日手书拜收,得悉伊虚提灌录之唱片又一次成绩骄人,深感欣忭。四月底聪曾来信提及岳父在伦敦之精彩演出,感奋之情,溢于言表,并谓此乃历来聆听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之中,最为杰出之一次。承蒙惠示《卫报》刊登之文章剪报原文为coupon,应为coupure之误,我对此乐评人之文笔,颇为稔熟,故深谙其对伊虚提赞誉之意。

大函所言有关孩子们之情况令我略感放心。首先,你们对弥拉的个性最为了解。其次,你们跟他们距离较近,必可对其日常生活更为清楚,然而父母为远在他方的子女幸福着想,对其牵肠挂肚,此种心情,你们必会谅解,虽则种种忧虑,有时颇为多余。聪在南美巡回演出期间憾不能函达,所冀希者仅仅为通过弥拉得知其近况一二,然弥拉亦可能所知不详原文 peut—elle,应为peut—être 之误,因聪几乎经常仆仆风尘或身处音乐厅中。

随函附上一信给弥拉,若她身在苏黎世或其他地方,则烦请顺阅此信并代转告。在两位于格施塔德节日演出期间,冗琐烦读,幸乞恕罪,并致谢忱。此次演出,想必成功无疑。巴斯音乐节今年似不曾举行,此节是否并非逐年筹办?

草草奉覆,祗候两位及二位公子。

阖府均吉。

傅雷。

梅馥。

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九日。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目前想必已返抵伦敦,尚祈节日过后,你们能在格施塔德好好休息。内子和我对狄阿娜的健康,十分悬念,苏黎世的医生不知有否使你完全康复?你们两位的生活实在太忙,但又所为何事?大家抱怨现今社会令人头昏目眩,但又无法置身事外。此说历时已有百年,甚或更久,因巴尔扎克对此种使人眼花缭乱的生活早已屡有述及。

然而,伊虚提身为成名已逾三十年的乐坛大家,与他人相比,当可有较多良方使生活节奏不致过促。音乐艺术能使你享有更多的宁谧、休憩及沉思之乐。深信你不仅愿意也能逐步走上一条道路,这道路不但能使你更享生命之趣,也能将音乐带到更崇高辉煌之境。

自五月中旬之后,迄无弥拉任何音讯(也许来信已遭遗失),只收到聪寄自南非一信,及前天寄自瑞士明信片一张。弥拉在苏黎世疗养院检查后谅应一切安好。承蒙应允必要时就灌录唱片一事对聪提出忠告,无任感荷。我并非定要使他免受剥削,此事并不可能,然至少可安排将两年前灌录的唱片发行面世(注),而不致了无尽期地湮没在“西敏寺及西依公司”里不见天日。唉!聪对这些事实在太不积极,过分谦虚。

你们大概又得开始忙碌的一季,到处旅行并巡回演奏。会否再去美国?两位公子想必出落得越发可爱,杰里米对瑞、意之行是否满意?

我们过得还差强人意,整个夏季我都可翻译巴尔扎克,《幻灭》初稿已经完成,但必须修改润饰,待改完誊清就得延至一九六四年五六月间。这本共分三部曲的小说译成中文有五十万字——这是吾人计算文学作品长度的方式。

此地食物匮缺情况已恢复正常,幸勿再自香港惠寄包裹为盼!叨扰已久,感不胜言。

耑此敬颂。

双绥不一。

傅雷。

梅馥。

一九六三年九月一日。

(注)聪已灌录的下列唱片,自西敏寺唱片公司英国代理倒闭以来,迄无音讯。

一九六一:萧邦:马祖卡三十三首。

斯加拉蒂:奏鸣曲十四首。

一九六二:巴赫:半音阶幻想曲及随想曲。

亨德尔:G调组曲。

萧邦: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

舒曼:钢琴协奏曲(此两首协奏曲与伦敦交响乐团协同演出)

舒伯特:奏鸣曲两首。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凤凰城传来佳音之前,已从友人处知悉有关你们美国巡回演奏的消息,因他们曾于辛辛那提聆听伊虚提的演出。你们即将在伦敦创办培养音乐天才儿童学校一事,弥拉亦曾提及。年轻学子能有此接受理想教育之良机,确实幸福。两位不仅仁慈为怀,慷慨助人,且在种种智性活动及行政工作方面,均表现出惊人魄力,令人钦慕。在两位面前,我因健康日衰,一无所成,相形之下,几同懒人或病号也。

聪来信述及他在斯堪的纳维亚及维也纳巡回演出中,琴艺大有进步,并谓自己在演奏中曾处于一种精神抽离状态,对观众及物质世界感到既遥远又接近。他目前弹琴时不论身心都较前放松,而且身体已不再摇摆,得悉这一切,深感兴奋。再者,一个艺术家在自己领域中不断求进,且每隔五六年就迈进一大步,确实十分重要。

聪对自己非经编汇的灌录也许并不在意(包括萧邦《马祖卡》三十三首,斯加拉蒂奏鸣曲,巴赫半音阶幻想曲及随想曲,韩德尔组曲,舒伯特奏鸣曲两首,萧邦协奏曲一首,舒曼协奏曲一首——内容不错,然否),他对自己演奏成绩,尤其是灌录成绩,总不满意,然而我对这些记录,即使极不完美,亦珍而重之。出版西敏寺公司唱片的附属唱片公司近况如何?未悉你们是否正巧知晓?其英国代理人去年似已破产。

承蒙自香港惠寄食品包裹,不胜惶愧,每逢中国佳节均承厚赐,关怀之情,五衷铭感。然目前一切情况几已恢复正常,万望切勿再次厚贶为盼!

你们似又将前往巴伐利亚与孩子们共度假期,伊虚提并将与聪合奏奏鸣曲,尚祈你们能欢度节日,好好休憩。

一九六四年将届,即颂年禧,并候。

道绥。

傅雷。

梅馥。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日。

请为我订购于日内瓦出版之有关巴尔扎克书籍,书名见另纸。又及。

一九六四年: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接奉一月七日大函,方始对你们在施洛斯·伊拉姆的音乐活动情况,得知一二,孩子们迄今不曾来信,他们应已相偕前赴美国,然否?根据年初原信为一九六三年年初,显然有误,特改正之。—编者注接获自施洛斯·伊拉姆寄来之明信片,你们新年度假的地点显然远离市区,不禁自忖巴斯交响乐团究竟要为哪种观众演出?聪是否为演奏室乐的良伴,令我好奇,不知他与不同乐器合奏的多首二重奏是否成功?聪于去岁十月曾提及他在斯堪的纳维亚巡回演出时琴艺进步一事,令我极欲聆听伊虚提之高见,未悉我们的孩子是否真已在自己的领域中向前迈进?——未悉他是否已走上正道?

得悉你们喜欢中国画册,而此等书籍大大美化现实,尤以周游世界之际,能使你们身心舒泰,诗情洋溢,怀着有关中国的美梦,的确令人欣喜。

承蒙邀约前往贵处拜候,不胜铭感。能与孩子们相逢,并跟你们相聚一堂,尽兴畅谈,实为不敢奢望之一大乐事。惜人生不能随心所欲,且此事非关盘川,个中缘由,两位想必极难明白。

烦请代购杰弗里·阿特金森所著有关巴尔扎克思想一书(共五册),琐事叨扰,尚祈见谅。此书未敢肯定可否于日内瓦寻获,因一般书籍在欧洲极易脱销,故我经常为找寻所需有关巴尔扎克研究的著作而煞费思量。

诸事繁忙,幸勿过劳。两位常在念中,思念之情楮墨难宣,然或可以心灵感应,换言之,以巴尔扎克式,用磁性相吸之说来沟通。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四年二月十五日。

一九六五年:

伊虚提。

双鉴:

狄阿娜。

得知你们对聪的巡回演出表示满意,深感欣慰。以伊虚提的艺术眼光,对爱婿自不会有所偏袒,故我们对聪近年来在音乐方面之长进倍添信心。伊虚提对聪来说,不仅犹如慈父,且在精神启蒙方面亦为良师,因聪不时以钦慕之情,领悟之心,对你有关艺术的远见卓识(聪曾屡屡述及,每次跟你练习之后,必大有所获),以及你崇高的品德(以聪惯常用语,即你那天使般的性格),推崇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