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话剧运动专注意“生意眼”,脱离了文艺的立场很远(虽然营业蒸蒸日上,竟可以和京戏绍兴戏媲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特别是“秋海棠”演出以后,这种情形更为触目,以致使一部分有心人慨叹起来,纷纷对于情节戏和清唱噱头加以指摘。综其大成者为某君一篇题为“圮忧”的文章,里面除了对明星制的抨击外,主要提出了目前话剧倾向上二点病象:一曰闹剧第一主义,一曰演出杂耍化。
刚好手头有这份报纸,免得我重新解释,就择要剪贴在下面:
其实,这是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不过现在死灰复燃,益发白热化罢了。主要,我想这是基于商业上的要求;什么类型的观众最欢迎?这当然是剧团企业化后的先决问题。于是适应这要求,剧作家大都屈尊就辱。放弃了他们的“人生派”或“艺术派”的固守的主见,群趋“闹剧”(Melodrama)的一条路上走去,因为只有这玩意儿:情节曲折,剧情热闹,苦——苦个痛快,死——死个精光,不求合理,莫问个性。观众看了够刺激,好在他们跑来求享受或发泄;自己写起来也方便,只要竭尽“出奇”和“噱头”的能事!
……岂知这种荒谬的无原则的“闹剧第一主义”,不仅断送了剧艺的光荣的史迹,阻碍了演出和演技的进步,使中国戏剧团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嗣后只有等而下之,不会再向上发展一步,同时可能得到“争取观众”的反面——赶走真正热心拥护它的群众,因之,作为一个欣赏剧艺的观众,今后要想看一出有意义的真正的悲剧或喜剧,恐怕也将不可能了!
演出“杂耍化”
年来,剧人们确是进步了,懂得观众心理,能投其所好。导演们也不甘示弱,建立了他们的特殊的功绩,这就是,演出“杂耍化”。安得列夫的名著里,居然出现了一段河南杂耍,来无踪去无影,博得观众一些愚蠢的哄笑!其间,穿串些什么象舞,牛舞,马舞——纯好莱坞电影的无聊的噱头。最近,话剧里插京剧,似乎成了最时髦的玩意儿,于是清唱,插科打诨,锣鼓场面,彩排串戏……甚至连夫子庙里的群芳会唱都搬上了舞台,兴之所至,再加上这么一段昆曲或大鼓,如果他们想到申曲或绍兴戏,又何尝安插不上?我相信不久的将来,连科天影的魔术邓某某的绝技,何什么的扯铃……独角戏,口技,或草裙舞等,都有搬上舞台的可能,这样,观众花了一次代价,看了许多有兴味的杂耍,岂不比上游戏场还更便宜,经济!
上面所引,大部分我是非常同感的。但我以为:光是这样指出,还是不够。固然,闹剧第一和杂耍化等都是非常要不得的,但我想反问一句:不讲情节,不加噱头,难道剧本一定就“要得”了吗?那又不尽然。
在上文作者没有别的文章可以被我征引之前,我不敢说他的文章一定有毛病,但至少是不充分的。
一个非常明显的破绽,他引《大马戏团》里象舞牛舞马舞为演出杂耍化做佐证,似乎就不大妥当。事实如此,《大马戏团》是我一二年来看到的少数满意戏中的一个,这样的戏而被列为抨击的对象,未免不大公允。也许说的不是剧本,但导演又有什么引起公愤的地方呢?加了象舞、牛舞、马舞,不见得就破坏了戏剧的统一情调。演员所表达的“惜别”的气氛不大够,这或许是事实,但这绝不是导演手法的全盘失败。同一导演在《阿Q正传》中所用的许多样式化(可以这样说吗?)手法,说实话,我是不大喜欢的。我对《大马戏团》的导演并无袒护之处,该文作者将《大马戏团》和《秋海棠》等戏并列,加以攻击,我总觉得不能心服。
然而,抱有这样理论的人,却非常之多。手头没有材料,就记忆所及,就有某周刊上“一年来”的文章,其中列为一年来好戏者有四五个,固然,《称心如意》是我所爱好的,其余几个,我却不但不以为好戏,而且对之反感非常之深。我奇怪:“一年来”的作者为什么欣赏《称心如意》呢?外国人的虚构而被认为“表现大地气息”,外国三四流的作品而被视作“社会教化名剧”……抱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文艺观的人,他对《称心如意》是否真的欣赏呢?其理解是否真的理解呢?在这些地方,我不免深于世故而有了坏的猜测。我想一定是为了《称心如意》中没有曲折情节或京剧清唱之故。这样,就成了为“反对”而反对。对恶劣倾向的反对的意义也就减弱了。
我并不拥护噱头。相反,我对噱头有同样深的厌恶。但是,我想提起大家注意,这样一窝蜂地去反对噱头是不好的。我们不应该止于反对噱头,我们得更进一步,加深对戏剧的文学认识,加深对人物性格的把握。一篇乌七八糟的充文艺的作品,并不一定比噱头戏强多少。反之,如果把噱头归纳成几点,挂在城门口,画影图形起来,说:凡这样的,就是坏作品,那倒是滑天下之大稽的。
二、内容与技巧孰重
新文艺运动上一个永远争论,但是永远争论不出结果来的问题——需要不需要“意识”?或者换一种说法:内容与技巧孰重?
对这问题,一向是有三种非常单纯的答案。
一、主张意识(内容——他们以为)超于一切的极左派;
二、主张技巧胜于一切的极右派;
三、主张内容与技巧并重的折中派。
其中,第二种技巧论是最落伍的一种。目前,它的公开的拥护者差不多已经绝迹,但“成名作家”躲在它的羽翼下的,还是非常之多。第一种最时髦,也最简便,他像前清的官吏,不问青红皂白,把犯人拉上堂来打屁股三十了事,口中念念有词,只要背熟一套“意识”呀“社会”呀的江湖诀就行。第三种更是四平八稳,“意识要,技巧也要”,而实际只是从第一派支衍出来的调和论而已。
说得刻薄点,这三派其实都是“瞎子看匾”,争论了半天,匾根本还没有挂出来哩。第一第三派的理论普遍,刊物上,报纸上到处可以看到不少。这一点,如《海国英雄》上演时有人要求添写第五幕以示光明之到来,近则有某君评某剧“……主人公之恋爱只写到了如‘罗亭’一样而缺乏‘前夜’的写实”云云的妙语。尤其有趣的,是两个人对《北京人》的两种看法,一个说他表达出了返璞归真的“意识”——好!一个又说他表达出了茹毛饮血的“意识”——不好!这哪里是在谈文艺?简直是小学生把了笔在写描红格,写大了不好,写小了不好,写正了不好,写歪了也不好,总之,不能跳出批评老爷们所“钦定”的范围才谓之“好”。可惜批评老爷们的意见又是这样歧异,两个人往往就有两种不同的批示!
写到这里,我不禁又要问一句了:譬如《海国英雄》吧,左右是那么一出戏,加了第五幕怎样?不加第五幕又怎样呢?难道一个“尾巴”的去留就能决定一篇作品价值之高下吗?《北京人》是一部好作品,有优点,也有缺点,但是,优点就在返璞归真,缺点就在茹毛饮血吗?
光明尾巴早已是被申斥了的,但这种理论是残余,却还一直深印在人们的脑海,久久不易拔去。人们总是要求教训——直接的单纯的教训(此前些年“历史剧”之所以煊赫一时也)。《秋海棠》的观众们(大概是些小姐太太之流)要求的是善恶分明的伦理观念,戏子可怜,姨太太多情,军阀及其走狗可恶……前进派的先生们看法又不同了,但是所要求的伦理观念还是一样,戏子姨太太不过换了“到远远的地方去……”的革命青年罢了。
我这样说,也许有人觉得过分。前进派的批评家到底不能和姨太太小姐并提呀!自然,前者在政治认识上的进步,是不容否认的。但是,政治认识尽管“正确”,假使没有把握住文艺的本质,也还是徒然。这样的批评家是应该淘汰的。这样的批评家孵育下所产生的文艺作家,更应该被淘汰。
现在要说到第二派了。前面说过,他们的理论是非常落伍的。目下凡是一些不自甘于落伍的青年,大都一听见他们的理论就要头痛。但是,我又要说一句不合时流的话: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唯技巧论是应该反对的,但也得看你拿什么来反对。如果为了反技巧而走入标语口号或比标语口号略胜一筹的革命伦理剧,那正是单刀换双鞭,半斤对八两,我以为殊无从判别轩轾。
总括地说,第一第三派的毛病是根本不知文艺为何物,第二派的毛病则在日亲王尔德、莫里哀等人作品,而同样没有认清楚这些作家的真面目——至多只记熟一些警句,以自炫其博学而已。
那么,文艺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第一,它的构成条件绝不是一般人所说的政治“意识”。历史上许多伟大的文艺作家,他们的意识未必都“正确”,甚至还有好些非常成问题的。
第二,也绝不是为了他们技巧好,场面安排得紧凑,或者对白写得“帅”。事实上,有许多伟大作家是不讲辞藻的,而中国许多斤斤于修辞锻句的作家,其在文学上的成就,却非常可怜这里得补充一点,技巧倘指均衡,谐和,节奏……所构成的那整个的艺术效果而言,自然我也不反对,文体冗长如杜思妥益夫斯基,他的作品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基调的。但这,与其说杜氏的技巧如何如何好,倒不如说他作品里另外有感人的东西在。
第三,当然更不是因为什么意识与技巧之“辩证法的统一”。这些人大言不惭地谈辩证法,其实却是在辩证法的旗帜下偷贩着机械论的私货。
曹禺的成功处,是在他意识的正确吗?技术的圆熟吗?或者此二者的机械的糅合吗?都不是的。拿《北京人》来说,愫芳一个人在哭,陈奶妈进来,安慰她……这样富有感情的场面,我们可以说一句:是好场面。前进作家写得出来吗?艺术大师写得出来吗?曹禺写出来了,那就是因为曹禺蘸着同情的泪深入了曾文清,曾思懿,愫芳等人的生活了之故。意识需要吗?需要的。但绝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那种单纯的政治“意识”。决定一件艺术品优胜劣败的,说了归齐,乃是通过文艺这个角度反映出来的——作家对现实之认识。
这里,就存在着一切大作家成功的秘诀。
作品不是匠人的东西。在任何场合,它都展示给我们看作家内在的灵魂。当我们读一篇好作品时,眼泪不能抑制地流了下来,但是还不得不继续读下去,我们完全被作品里人物的命运抓住了。这样,一直到结束,为哭泣所疲倦,所征服,我们禁不住从心窝里感谢作者——是他,使我们的胸襟扩大,澄清,想抛弃了生命去爱所有的人!
在这种对比之下,字句雕琢者,文字游戏者以及“打肿脸充胖子”的口头革命家之流,岂不要像浪花一样显得生命之渺小吗?
三、关于“表现上海”
大约三年前吧,正是大家喊着“到远远的地方去……”(或者“大明朝万岁”之类)沉醉于一些空洞的革命词句的时候。“表现上海”的口号提出来了。
但是,结果如何呢?还是老毛病:大家只顾得“表现上海”,却忘记从人物性格,人与人的关系上去表现上海了。比“到远远的地方去……”或者“大明朝万岁”自然实际多了,这回的题材尽是些囤米啦,投机啦……之类,但人物同样的是架空的,虚构的。这样的作家,我们只能说他是观念论者,不管他口头上“唯物论,唯物论……”喊得多起劲。
发展到极致,更造成了“烦琐主义”的倾向(名词是我杜造的)。这在戏剧方面,表现得最显明。黄包车夫伸手要钱啦,分头不用,用分头票啦,铁丝网啦,娘姨买小菜啦……上海气味诚然十足,但我不承认这是作家对现实的透视。相反,这只是小市民对现实的追随。“吴友如画宝”现在是很难买到了。里面就有这样的图文:《拔管灵方》;意谓将臭虫捣烂,和以面,插入肛门,即能治痔疮。图上并画出一张大而圆的屁股来,另一人自后将药剂插入。另有二幅,一题《医生受毒》,一题《粪淋娇客》,连呕吐的龌龊东西以及尿粪都一并画在图上。我人看后,知道清末有这样的风俗,传说,对民俗学的研究上不能说绝无俾助,然而艺术云乎哉!
我不想拿“吴友如画宝”和某些表现上海的作品比拟,从而来糟蹋那些作品的作者。我只是指出文学上“冷感症”所引起的许多坏结果,希望大家予以反省而已。
这许多病象,现在还存在不存在呢?还存在的。谓余不信,不妨随手举几个例子:
一、“关灯,关灯,空袭警报来啦”,戏中颇多这样的噱头。这不显明地是烦琐主义的重复吗?这和整个的戏有什么关系呢?由此可以帮助观众了解上海的什么呢?
二、关于几天内雪茄烟价格的变动,作者调查得非常仔细,并有人在特刊上捧之为新写实主义的典范。作者的心血,我们当然不可漠视,但也得看看心血花在了一些什么地方。如果新写实主义者只能为烟草公司制造一张统计表,那么,我宁取旧写实主义。
三、对话里面硬加许多上海白,如“自说自话”,“搅搅没关系”等,居然又有“唯一的诗情批评家”之某君为之吹嘘;“活的语言在作家笔下开了花了……”云云。这实在让人听了不舒服。比之作者,我是更对这些不负责任的批评家不满的。捧场就捧场得了,何苦糟蹋“新写实主义”“活的语言”呢?
这类例子,实在是举不胜举。而这意见的出入,就在对“现实”两个字的诠释。
我对企图表现上海的作家的努力,敬致无上的仰慕。但有一点要请求他们注意:勿卖弄才情,或硬套公式,或像《子夜》一样,先有了一番中国农村崩溃的理论再来“制造”作品。而是得颠倒过来:热烈地先去生活,在生活里,把到现在为止只是书斋的理论加以深化,糅合著作者的血泪,再拿来再现在作品中。
且慢谈表现什么,或者给观众带回去什么教训。只要作者真有要说的话,作者能自身也参加在里面,和作品里的人物一同哭,一同受难,有许多话自然而然地奔赴笔尖,一个字一个字,像活的东西一样蹦跳到纸上,那便是好作品的保证。也只有那样,才能真到“表现”出一些什么东西来。
什么都是假的。决定一件艺术品的品格的,就是作者自身的品格。
四、论鸳鸯蝴蝶派小说之改编
鉴于《秋海棠》卖座之盛,张恨水的小说也相继改编上演了。姑无论改编者有怎样的口实,至少动机是为了“生意眼”,那是不可否认的。其实“生意眼”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只要是对得起良心的生意就成。
张恨水的小说改编得如何,不在本文讨论之列。本文只想对鸳鸯蝴蝶派做一简单的评价。既有评价,鸳鸯蝴蝶派之是否值得改编以及应该怎样改编,就可任凭读者去想象了。
对于《秋海棠》,说实话,我是没有好感的——虽然秦瘦鸥自己不承认《秋海棠》是鸳鸯蝴蝶。张恨水就不同了。我始终认为他是鸳鸯蝴蝶派中较有才能的一个。在体裁上,也许比秦瘦鸥距离新文艺更远(如章回体,用语之陈腐等),但这都没有关系,主要的在处理人物的态度上,他是更为深刻,更为复杂的。因此一点,也就值得我们向他学习。
张恨水的小说我看得并不多。有许多也许是非常无聊的。但读了《金粉世家》之后,使我对他一直保持着相当的崇敬,甚至觉得还不是有些新文艺作家所能企及于万一的。在这部刻画大家庭崩溃没落的小说中,他已经跳出了鸳鸯蝴蝶派传统的圈子,进而深入对人物性格的刻画。
然而张恨水的成功只是到此为止。我不想给予他过高的估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