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十大文豪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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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赋(2)

先生听然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梁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较丰约于梦寐,卒同归于一朽。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

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洞庭春色赋并引

安定郡王以黄柑酿酒,名之曰洞庭春色,其犹子德麟得之以饷余,戏作赋曰:吾闻橘中之乐,不减商山。岂霜余之不食,而四老人者游戏于其间?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斑。举枣叶之有余,纳芥子其何艰。宜贤王之达观,寄逸想于人寰。袅袅兮春风,泛天宇兮清闲。吹洞庭之白浪,涨北渚之苍湾。携佳人而往游,勒雾鬓与风鬟。命黄头之千奴,卷震泽而与俱还。糅以二米之禾,藉以三脊之菅。忽云蒸而冰解,旋珠零而涕潸。翠勺银罂,紫络青纶。随属车之鸱夷,款木门之铜。分帝觞之余沥,幸公子之破悭。我洗盏而起尝,散腰足之顽。尽三江于一吸,吞鱼龙之神奸。醉梦纷纭,始如髦蛮。鼓巴山之桂楫,扣林屋之琼关。卧松风之瑟缩,揭春溜之淙潺。追范蠡于渺茫,吊夫差之茕鳏。属此觞于西子,洗亡国之愁颜。惊罗袜之尘飞,失舞袖之弓弯。觉而赋之,以授公子曰:“乌乎噫嘻,吾言夸矣,公子其为我删之。”

思子台赋并引〔或谓苏过作〕

余先君宫师之友史君,讳经臣,字彦辅,眉山人。与其弟沆子凝皆奇士,博学能文,慕李文饶之为人,而举其议论。彦辅举贤良,不中第。子凝以进士得官,止着作佐郎。皆早死,且无子。有文数百篇,皆亡之。余少时常见彦辅所作《思子台赋》,上援秦皇,下逮晋惠,反复哀切,有补于世。盖记其意而亡其辞。乃命过作补亡之篇,庶几君子犹得见斯人胸怀之仿佛也。

客有自蜀游梁,关而东。览河华之形胜兮,访秦汉之遗宫。得岿然之颓基兮,并湖城之西墉。吊汉武之暴怒兮,悼戾园之悯凶。闻父老之哀叹兮,犹有归来望思之遗恫。吁大台之谗颊兮,实咀毒而衔锋。败赵国于俯仰兮,又将覆刘氏之宗。间汉武之多忌兮,谓左右之皆戎。杀阳石而未厌兮,又瘗祸于宫中。忸君王之好杀兮,视人命犹昆虫。死者几何人兮,岂问骨肉与王公。惑狂傅之浅谋兮,不忍忿忿而杀充。上曾不鉴余之无聊兮,实有豕心。负此名而欲亡兮,天下其孰吾容?苟逭死于泉鸠兮,冀稍久而自理。遘大患于仓猝兮,怀孤愤于永已。念君老而孰图兮,嗟肉食其多鄙。独三老与千秋兮,怀爱君之眷眷。犯雷霆之方怒兮,消积祸于一言。既沉冤之无告兮,戮谗人其已晚。幸曾孙之无恙兮,或慰夫九原。虽筑台其何救兮,固知已矣之不谏。魂茕茕乎其归来兮,盖庶几于复见也。

昔秦之亡也,祸始于扶苏。眇斯、高之羸豕兮。视其君犹乳虎。曾纩息之未定兮,乃敢探其穴而啖其雏。在晋四世,有君不惠。孽妇晨,强王定制。惟愍、怀之遭离兮,实追踪于汉戾。顾孱后之何知兮,亦号呼于既逝。写余哀于江陵兮,发故臣之幽契。仍筑台以望思兮,盖援武以自例。

呜呼噫嘻,可吊而不可哂兮,亦各其子也。彼茂陵之雄杰兮,系九戎而鞭百蛮。笑尧禹而陋汤武兮,盖将与黄帝俱仙。及其失道于几微兮,狐鬼生于左臂。如婴儿之未孩兮,易耳目而不知。甘泉咫尺而不通兮,与式乾其何异。既上配于秦皇兮,又下比于晋惠。君子是以知狂圣之本同,而聪明之不可恃也。

览观古初,孰哲孰愚?皆知指笑乎前人,而莫知后之视余。方汉武之盛也,肯自比于骊山之朽骨,而况于金墉之独夫乎?自今观之,三后一律,皆以信谗而杀子,昵奸而败国。吾筑台以寄哀,信同名而齐实。彼昏庸者固不足告也,吾将以为明王之龟策。自建元以来,张汤、主父偃之流,与两丞相、三长史之徒,皆以无罪而夷灭,一言以就诛。曾无兴衰于既往,一洗其无幸。独于据也悲歌慷慨,泣涕踌躇。呜呼哀哉,莫有以楚灵王之言告者曰:“人之爱其子也,亦如余乎?”天道好还,以德为符。惟孟德之鸷忍兮,亦嗜杀以为娱。彼杨公之爱修兮,岂灭吾之苍舒?恨元化之不可作兮,然后知鼠辈之果无。同舐犊于晚岁兮,又何怨于老。吾将以嗜杀为戒也,故于末而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