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妞妞(少儿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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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紫色标记(2)

“中医理论是胡说八道,中草药是好东西。”他如此总结自己的经验。

此公好像胸中颇有见识,谈吐不俗。对于妞妞的病,他至少说了些在行的话。多少天来,雨儿脸上第一回有了笑容。

北京某大学教师,新闻媒介誉为神医,在京郊办了一个气功诊所。他给妞妞望诊,第一个判断:“右眼有病。”第二个判断:“智力也有问题。”第三个判断:“神经系统、心血系统都有问题。”然后宣布,此病非他治不可,别人肯定治不好。

可是,妞妞明明左眼也有病,而且显然比右眼严重。

我对妞妞的智力充满信心。

妞妞病情突然恶化,左眼完全失明。

李气功师说∶“别担心,这是发功把病气发了出来,证明病在好转。我用天目看了一年后的情形,看见她札了两个小刷把,正向观音磕头。她会活得好好的。”

老中医沉吟半晌∶“天气太热,暂时不要吃中药了,等天凉再说。”

各种气功和中医治愈绝症的神奇故事依然不断传来,可望而不可即,奇迹永远在别处。

雨儿终于也失去了信心,骂道:“操,还是毛主席说得对,唯心主义最省力气。”

六一儿童节,街上很热闹,父母们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带他们出游。我骑车穿过闹市,到医院去为我的女儿取药。当别的孩子享受着节日的欢乐时,我的女儿正躺在病床上,经受着癌症的折磨。而我取的又是些什么药啊,无非是止痛药消炎药之类,甚至不能真正减轻她眼前的痛苦。

我当然明白,世上任何一人的苦难都丝毫无损人世间欢乐的总量。哪怕皇上驾崩,领袖逝世,黎民百姓该乐还是乐。一个小生命的病痛和毁灭,对于这个世界真是什么也不算。可是,当我揣着这几片治头痛脑热的药片往回骑时,心中还是充满委屈,仿佛受到了愚弄。满街是大人孩子的笑脸,妞妞正在一点点死去,我揣着几片无用的药片奔波其间,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我们决定给妞妞补过儿童节。这天风和日丽,我们带着妞妞,沿小河朝公园走去。妞妞在我怀里,把脸蛋枕在我的肩上。

“妞妞,这是什么地方?”

她头不抬地回答:“河。”一会儿,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说:“草,草。”我在路边折了一片草叶递给她,她紧紧握在手里。

公园里,夕阳无限美,西边的湖面和天空一片鲜红。面对这景色,我心中充满哀愁。我该怎样向我的女儿讲述大自然色彩绚烂的故事呢?

儿童乐园,形形色色的娱乐设施,孩子们在纵情嬉戏。雨儿抱着妞妞,坐在一条石凳上歇息,兴奋地放眼环顾,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显然被这欢乐气氛吸引住了。可是,不一会儿,她的眼光暗淡了下来。

我们来到一个娱乐设施前,那是两个同心园,内圈是一口盛满彩色小球的大盆,外圈是一张富有弹性的绷网。孩子们玩得多欢,一会儿在绷网上蹦跳,跳得老高,一会儿跃入大盆,深深埋进小球堆里。

雨儿痴痴地看着,我的耳旁响起她的声音,宛如在说一个美丽的梦:“赶明儿我们给妞妞也做一个这样的网,让她在上面跳。”

“那她该高兴死了。”我附和,回想起妞妞双脚并跳时那陶醉的神情。

妞妞手里始终攥着那片草叶,已经被她攥得皱巴巴了。

北京医院放疗科,来这里求治的都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癌症病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身上都带着紫色油墨的印记,标示出需要接受放疗的区域。那些暴露在头颅、脸颊、颈项等部位的标记格外引人注目。一个穿粉红色长裙的少女,剃了光头,光头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紫色方框。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那个紫色方框画在鼻粱正中,宛如小丑的化装。

在旁人眼里,这个紫色标记不啻是死亡标记。可是,所有这些病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命运,或者因相同的命运而缓解了个人的悲伤。所以,他们在走廊上或候诊室里三五成堆,互相交谈着各自的病情,平静得如同交谈天气和物价。

在这些就诊者里,年龄最小的是一岁两个月的妞妞。在她双眼两侧的太阳穴上,画着两个醒目的紫色方框。这么一个刚刚来到人世的鲜嫩的小生命竟也加入了这支死亡之旅,不由得引来了她的同志们的同情的目光。如果我自己带着这个标记在这里出现,就会显得自然多了。

一个多月里,每周五次,我们抱着妞妞到这里来接受放疗。当医生第一次把这个紫色标记印在她脸上时,我感到深深的屈辱。回到家里,我用心给她洗脸,想把这个标记洗去。然而徒劳,只要它稍稍变淡,第二天医生就会给她重新印上。这个标记始终鲜明夺目,无情地暴露了一切,如同革出教门一样把妞妞革出了健康人的世界,无论我们抱她走到哪里,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一个死症患者。

那位和善的放疗科主任一边用油墨在妞妞的脸上画记号,一边告诉我们,她曾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病孩,肿瘤垂挂几乎及地,一个乞丐用他作乞讨的工具。她免费收留了他,经过烤电,肿瘤缩回了眼内。不过,由于治疗过晚,病孩还是死了。

我注意到她言谈中从不说“放疗”,只说“烤电”,还说“烤烤电就舒服了”,说时带着很亲切的意味,给人一种温暖无害的感觉,仿佛闻到了刚出炉的烤面包的香味。

给妞妞灌了一勺速效安眠药水,她已入睡。但是,为了把她摆成所需要的姿势,还是费了一些劲儿。一开始,主任让人搬来一只木盒,形似小棺材,是从前某个病孩的家长特意制作,用后弃留的。我们在木盒里铺上妞妞的被褥,一边铺,我一边想到那个病孩一定已经死去,这只为放疗制作的木盒的真正含义就是小棺材,妞妞也必将死去,而我们如同那个病孩的家长一样也必须经历眼前这个步骤,就像执行一种死亡的预备仪式。然而,当我们试图把已经入睡的妞妞安置在这个木盒里时,她突然挣扎反抗,继而大哭起来。我们只好放弃这只她所拒绝的木盒,直接把她放在放疗台上。妞妞太敏感,在睡梦中仍然不安动弹了一阵,但终于躺成所需要的正卧位了。

主任安排好以后,低喊了声:“快跑!”大家便跟随她跑步从现场撤离。

一次又一次,只有妞妞独自留在那间空旷的放疗室里。从荧光屏上可以看到她那暴露在X射线直接照射下的小身子是那样孤立无助,充满凄凉之意。我凝神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始终悬着一颗心。她稍一动弹,这颗心仿佛就要从喉咙滚出。我怕辐射会照偏,怕她那没有遮拦的小身子会从放疗台上翻落。照射只持续了几分钟,可是我觉得那么漫长。照射一结束,我便飞奔回她身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如同经历了一回生离死别。

北京医院对面有一个公园,放疗期间,我们经常带妞妞在那里逗留,有时是放疗前等她入睡,有时是放疗后等车来接。

这天放疗完毕,我们又带妞妞在公园里玩。她大约感觉到了树香、鸟鸣和新鲜的空气,渐渐从治疗的委靡中活泼起来。为了逗她高兴,我抱着她沿小山坡的石阶奔跑下来。她喜欢由此产生的快速的坠落感,那样快活,格格大笑,还不停地喊叫:“跑,跑!”

我们正这样高兴地嬉玩着,我听见一个母亲对她的孩子解释道:“那是个瞎子,你没看见她一只眼睛全是白的?”

我的心被突然刺了一下。我怀里的妞妞,脸上画着紫色标记,由于辐射的伤害,睫毛已渐渐脱落,两只眼睛明显缩小,模样儿整个变了。我想起这些天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的模样,坐得端端正正的,眼窝塌陷,眼睛朝上翻,小手朝下一件件摸索玩具,的确完全是盲人的神态了。

这些日子里,妞妞半夜总是从梦中大哭而醒,伤心地喊:“抱抱小妞妞!抱抱小妞妞!”娇嫩的声音在黑夜里令人倍觉凄凉。

她独自在房里,我在客厅,听见她突然懊伤地叫道:“好了,掉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什么,什么掉了?

她一次次带着焦急的表情喊道:“A-NA-XI-DI!”这句神秘的隐语究竟是什么含义?

为什么她一听到“小世界”这句歌词就伤心大哭,哭得泪眼汪汪?我赶紧换磁带,但她依然自言自语说着“小世界”,说着说着,又垂下眼帘,噘起小嘴,哀泣起来。在她的小脑瓜里,“小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悲伤的世界?

她常听的磁带中有一支儿童歌曲,前奏中有敲击声。每听到这里,她就不满地抗议:“不敲门!”可是,敲门声依然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