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友
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之前,人类学中还很少使用“族群”(ethnic groups或ethnic community)一词。20世纪60年代,在社会人类学中开始用族群替代“种族”和“部落”概念。由于族群冲突是当今世界最全能的政治力量,不仅威胁着许多国家的政治稳定,而且还可能威胁到全球经济。所以,族群问题已经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本文将简要探讨以下几个问题:
(1)什么是族群?
(2)什么是族性?
(3)什么是族性(族群认同)理论?
一、族群:一个捉摸不定的概念
什么是族群?简单而言,族群就是相信共享共同的历史、文化或祖先的人们共同体。换言之,族群成员视自身共享着将他们与其他族群相区分的文化传统和历史。将一个特定群体称为族群的有效标准,通常包括语言、宗教、共同历史、专门化的职业、区域的地方化、共同文化、自我认同以及他人认同。概括起来,族群共享的常见特征为种族的(肤色)、宗教的、语言的、职业的或区域的特征,或者至少分享最基本的文化特质(如语言、宗教、服饰与饮食)。一般来说,族群具有六大特征:(1)共同的名称;(2)共同祖先的神话;(3)共享的历史记忆;(4)共同文化元素;(5)历史家园的联系;(6)团结感。
这样,由于有着共同的历史背景,族群成员共享某些信仰、价值观念、习惯、风俗以及规范。又由于文化特征,他们将自己界定为不同的和特殊的。无论原因是什么,这一区分主要源于语言、宗教、历史经历、地理隔绝、亲属关系,或种族。
最早作出族群定义的是韦伯(Max Weber)。他将族群视为与阶级、地位、政党相对的一个概念,认为族群是那些因体质类型,或习俗,或两者的相似性,或因殖民或移民的记忆,而对共同的血统享有主观信仰的人群。
首先,他将族群与生物学的种族区分开来,认为构成族群的并非只是生物差异,而是自身与他人对这些特征的主观感受。其次,并不认为共享的族性本身就会导致族群的形成。第三,强调历史在形成族群中的作用。拥有共同的记忆,对明确地域和某些传统或生活方式的依恋这些要素就构成群体的集体意识。第四,认识到族性用来划分与内婚群体不一致的社会圈。通过神话和象征符号,将族群特征扩展至更广泛的社会圈,实质上就构成了族群(ethnie)。一般而言,族群可以划分为两个主要类别:民族(nationality)或族裔民族(ethnic nationality)与少数族群(ethnic minority)或亚民族(subnationality)。原先,民族(nation)与“部落”或“族群”是同义词,都指共享单一语言、宗教、历史、领土、世系和亲属关系的单一文化。现在民族已经用来指国家(state)——独立的、集权的政治单元,即政府。民族和国家已经成为同义词,如合成词民族一国家(nation-state)指一个自治的政治实体,即一个“国家”(country)。那些曾经有过,或希望拥有,或再次获得自主政治地位(自己国家)的族群,就称为民族,即一个带有家园(拥有独占权的地理区域)感情的族群。这一概念蕴涵着对政治自治和自决拥有天生权利这样一种假设。相反,少数族群则是缺乏具有独特和独立的家园及其对独立的政治主权和自决相关权利的概念,将自己视为一个依附的和政治上服从于一个民族的群体。然而,这样的简单分类,显然并不能解决现实族群分类问题。如非裔美国人和拉丁美洲裔美国人所呈现的美国族裔民族,并不拥有独特和独立的地理家园概念。尽管民族(nationality)和国家(nation)是同样的东西,然而由于不同的政治内涵,在民族与少数族群之间作出区分则是重要的。少数族群的平等权利和对待要求长久以来是族群冲突之源。因为民族主义认为政治疆界须与文化疆界相一致,但民族在现存国家分割一个地区的独立和主权要求则可能产生严重的政治问题。如北爱问题、克什米尔问题、泰米尔问题、科索沃问题、库尔德问题等。与政治、文化的族群区分不同,在早期人类社会中,人们通常按照观察到的或自我预设的生物性差异来区分人类,几乎所有的人类社会都曾存在过根据这种种族概念或根据外表特征所作的类别区分。过去,甚至生物人类学家也大多根据共享的体质特征对世界人群进行种族类别的划分,往往根据肤色、鼻形、发质、身材、嘴唇厚度等显性生物特征作为区分种族的依据。这种错误的辨别信念,总是导致刻意地将体质特征作为行为或智力上存在差异的分类依据。当族群被假定具有生物基础时,就被称为种族(race)。在专业上说,种族是一个繁育种群,其成员之间比群体外成员之间共享着更多的特质。然而,即使根据所谓的“科学标准”所作的分类,如今在大多数人类学家看来,种族概念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在人群之间存在着大量的繁育现象表明,并没有任何根本的生物性差异存在于当代人类社会中,所以谈论在种族之间存在清晰的遗传性体质特征分布界线并无意义,不管采用哪种体质标准,并不能对人类行为产生什么洞察。因而,任何以生物上的种族作为区分人类社会或文化差异的决定机制都不具有科学的意义。不过,尽管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种族上独特的人群,但难以否认的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人类都运用各种种族分类来区分人们,并形成了对不同“种族类别”的行为和心理能力的刻板印象,最终成为种族主义的根源。虽然种族并非是一种生物性差异的现象,但由于是人们解释体质差异的一种方式,反映着文化差异、宗教信仰的不同以及经济不平等与剥削等情况,无论是否有生物事实,仍然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所以,种族在社会上仍是重要的。这就是说,即使认识到种族并无科学基础,但对人们的种族信仰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因为基于种族的种族关系和分层是受人们的信仰影响的,而不必与科学事实相关,种族呈现的是文化建构类别。在某种意义上说,经济上成功的马来西亚华人可能被视为“白人”。这就说明种族基本上是按照肤色和假定的世系或“血缘”,而不是根据任何客观衡量的体质特征界定的。这种利用体质差异而认为人类存在着地位差异的看法,即对具有生物差异群体的歧视就是种族主义(racism)。当然,在不同规模的社会,种族主义存在着显着不同的表达形式,并且把种族视为一种生物性概念的看法,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攻击。不管怎样,体质(种族)的和文化(族群)的差异深刻地影响着人们在社会等级中的相对地位。这就表明,种族与族性不同,种族指体质特质,而族性则指世代相传的文化特质。概括说来,族群的最主要特质为族群起源神话与不同族界标志,即历史与文化。每一族群都是一些独特社会与历史事件的产物,族群起源(ethnogenesis)指一个新族群的出现。通常有两种方式:(1)一个现存族群的一部分分裂而形成一个新族群;(2)两个或更多的现存族群的成员融合而形成一个新族群。
每一个族群都有族群起源神话。用以统一本族群和与其他族群相区分的,并赋予它独特社会认同的共同或共享的历史经历,就构成族群起源神话。起源神话在产生和维持族群认同方面起着主要作用,它们界定和描述着该族群的起源和共同历史经历。这些特殊经历常常用作该族群共同认同的意识形态宪章,并给族群成员浸染以独特性感情,并通常感到比其他族群更优越。
当然,并非所有的历史事件都具有同等重要性,起源神话可能做选择性偏向,如经常强调战争和冲突,因为它们清楚地将“他们”与“我们”区别开来。因此,起源神话的主题和概念往往充斥于流行文化之中,如故事(书面和口头)、歌曲、舞蹈、游戏、音乐、剧场、电影和艺术的各个层面。不管是否真实,灌输的结果使人们接受为毋庸置疑的真实。
族群的另一个主要特质为族界标志。将他人集合起来视为同一族群,或视自己为某一族群的一员,通常涉及选择文化中的一些特殊层面作为界定族群的特征。如体质特征、衣食住行方面的特点都可以作为辨别族类的认同标志。每一族群都有决定或表达成员身份的方式,用来指示或指明群体成员身份的这些显性因素,就称为族群象征(symbolic ethnicity),或称为族界标志(ethnic boundary markers)。应该说,族群象征的意义对于不同群体的人而言可能大不相同,甚至对同一群体的成员而言也有不同的意义。如语言的选择,宗教形态的聚焦,或经济或生态适应的维持与族群认同的关联。其他如对神圣地方或事件的记忆,特殊歌舞,社区和/或自愿组织的维持,在族界维持上都起着作用。在某种程度上说,族群象征的运用,取决于个体在特殊情境中采取的策略。如主动认同于主流文化的文化特征,即成为涵化过程的一部分。一般而言,族界标志包括集体名称、共同血统、语言、宗教、体质外表,或特定文化特质,甚至团结感、与特定领土的联系。族界标志不仅在相互辨认成员时很重要,而且在证明非成员的认同和独特性方面也很重要。
其中,语言是族界标志中最常见的个人认同的象征符号。在世界许多地方,个体的地方语言是族群认同的主要指标。其实这也是同化的一个主要指标。宗教同样可以充当族界标志。尽管宗教归属并非总是表示族属(ethnic affiliation),但在许多情况下两者经常是相应的。在有些情形下,宗教差异甚至可以成为族群认同的最主要标志。如操同一种语言,而信奉不同宗教。当然,汉人信仰不同宗教,并不影响族群认同。体质特征或表型(phenotypes)有时也能用来指明族群认同。如从体质外表可以对马来西亚的三个主要族群马来人、印度人、华人作出区分。不过,有时单一的体质外表不足以充当族群认同的唯一标志。其他广泛的文化特质,如服饰、住房类型、个人装饰物、饮食、技术、经济活动,或生活方式,也可以当作族界标志。历史上,服饰式样被当作族群认同的最显性单一指标。又如饮食在回族认同中起着重要作用。
在强调族界标志时,就出现了族群象征主义(ethnic symbolism)。在国家整合的情况下,要区分族群,界定族群显得特别重要。而国家整合是指在一定时间内将相对自主与有相对距离的人群整合至包容一切的国家结构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同一族群成员多半强调社会文化的同质性而忽视自身的差异性。
不过,就族群象征主义而言,美国大熔炉论更可能是一种隐喻和神话,而不是社会现实。鉴于不断地出现多元文化,更加关注内部多样性,“大熔炉”不再,当代美国社会可以更恰当地称其为色拉碗。虽然在同一个碗中,用同一种调料,每一族群混合,但维持各自原先的独特性和认同。像纽约就被叫做“光荣的马赛克”,人们不断地商榷社会认同,所有人都“戴不同的帽子”。这些“帽子”,就是指人们适合社会的任何地位,如父母、教授、学生、工人、售货员、族群成员等。同样,在中国社会中也出现了“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的象征性说法,隐喻多族群和谐共处的局面。除了这两种特质外,族群还具有流动性特点。族群并非是稳定的群体:(1)族群会消失。如历史上的匈奴人、党项人。不过,群体消失了,但个体仍存在,即融入到别的族群中。如澳大利亚的马斯塔尼亚人。(2)人们在族群之间迁移,个体和社区能够并的确在族群之间迁徙。如美国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吸收了无数移民人群。(3)会产生新的族群。
必须认识到,有时“族群”只用来区分少数者和低劣者,正如“少数族群”所体现的。族群一般由财富、权力和地位分层的,被称为“族群的”、“部落的”,或“教群的”,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地位低的一种标记。如带连字符的美国人所呈现的,这些类别指明了族群分层(ethnic stratification)的性质。
二、族性:一个飘忽不定的概念
族性(ethnicity)或族属(ethnic group affiliation)指与族群相关或属于族群以及族群和族群关系的研究。还指基于假定的世系和基于这一背景与他人享有共同的目标而将自身视为或被他人视为某一群体的组成部分。作为区分你我的一种主要方法,族性是新近出现的术语,与人的分类与群体关系相关,特别是与少数族群或种族关系相关。自然,与种族一样,族性也是一种文化建构类别。
族性主要指代代传承的文化特质,如宗教、饮食、语言、性情、服饰、文化遗产、民俗、族群起源,以及共同的祖先和社会经历。某一族群成员觉察到自身共享这些(和其他)特征。族性意味着认同于一个族群,并自感为一个族群的部分,又由于这一归属感而排除某些其他族群。这就是说,族群成员拥有一种族群认同感,他们将自身和同一群体成员界定为“我们”,而将其他人界定为“他们”。当然,族群感情和相关行为在不同族群、国家和时期(如政治变迁,个体生命周期)其强度可能极其不同。
族性基于觉察到的文化差异,暗示人群之间的遗传差异,并使不同的社会分层体系合理化。在讨论族性时,必须注意到自身所称的族性与他人赋予的族性之间的差异。这些族性观并非是基于科学的真理,而是基于主观解释。因此,看待一个族群的自身与他人的态度,主观解释差异是巨大的。毕竟,族性并非天生由生物学决定的或意味着种族特征,而只是表明了族群之间的语言和文化差异。根据列文森(David Levinson)的看法,当今世界的族性具有如下主要特征:(1)大多数国家在族群构成上是异质的。(2)来自不同族群的人跨越国家边界,向其他地区迁徙是当今全球经济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3)在许多国家,土着权利运动主要是一个道德的、政治的、法律的问题。(4)在许多发展中国家,族群之间竞争权力与财富是一个重要因素,在有些地方甚至危害到国家统一。(5)国民政府实施政治与文化控制时威胁到自治,甚至可能威胁到一些少数族群的生存,在许多国家还导致分离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