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惠用最亲切的话语和最迷人的仪态出现在阿初面前。他们像情侣一样在舞池里徜徉,一曲又一曲,从快三步跳到慢三步,他们在情意绵绵中第一次亲密接触到对方的肢体,两个人似乎都有些忘我地陶醉。
丛惠挽着阿初的胳膊从舞池里走出来,穿梭在一群衣冠楚楚的绅士和淑女们中间,阿初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听着他们嘴里讲一些新鲜的论题,他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走,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我的朋友。”丛惠拉着阿初,挤进一群新锐贵族打扮的人群中。
此刻,丛锋占据着发言的有利位置,慷慨激昂地说:“1848年2月在伦敦出版的《共产党宣言》就是一篇极富战斗力的政治檄文!它甚至比法国大革命的《人权宣言》更具备号召力!”
“很遗憾,我没有读过这本书。”韩禹说。
“我手上有一本1888年的英文版《共产党宣言》,可以借给你阅读。”丛锋接着说:“资本主义已成病树沉舟……”
“不,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夏跃春打断了丛锋的发言。“私有制是不可能被消灭的!”
“先生们,先生们,请原谅我冒昧地打扰了你们的清谈。”非常有亲和力的丛惠将阿初推到了社交的前台。“认识一下,我最亲密的朋友阿初,他也是我今夜的舞伴!”
夏跃春笑着伸出手来和阿初握手。“只要你不是她今夜的新郎,就证明我还有机会。”大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我叫丛锋,是丛惠的堂兄。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初先生,您是唯一一个连续四年获得英国皇家医学院全额奖学金的中国人,我们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
热烈的掌声毫不吝啬地响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荣耀感,令阿初有些无所适从。惠察觉到阿初的窘态,于是,开始转移目标。“我的兄长们,刚才在谈论什么话题?”
“我们谈论的话题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利弊。”韩禹答。“惠小姐,有什么高论?请赐教。”
“这个题目对我而言,实在是太大了。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如何在中国建立一个民主的制度,使个人价值得到充分的尊重,从而实现对人权的保护。”丛惠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探测阿初的表情。
丛锋已经看出其中端倪,说:“这个题目,应该是针对初先生提出来的。舍妹认为初先生不应该屈服于大家庭的权威。不知道,初先生是否同意舍妹的观点?”
阿初支吾了一下,说:“我已经习惯,甚至依赖着大家庭的权威。如果说,这种权威轰然倒地,我不知道,自己会走向何方?”
丛锋大声地说:“先生们,有人说,我们这个世纪的主要知识活动之一,就是质疑权威!”
“你说的权威,是否针对传统的权威?”有人高声问。
“对!”丛锋铿锵有力地回答。
“是否包括上帝?”
“对!也包括上帝!”丛锋极具煽动性的肢体语言令阿初的心底激起了从未有过的波澜和强大的震撼。
那一夜,阿初在荣升的箫声中失眠了。
阿初和丛惠很快恋爱了。就像天空中的彩云追月,又像俗人们口中常说的烈火干柴,在彼此“爱情”的初级阶段,丛惠是积极主动的。每当丛惠提起要和阿初到巴黎去开一家诊所,阿初就会借故推脱。可是,丛惠是不死心的,她不遗余力地鼓动阿初,要他随自己而去,去开创美好的未来和新的生活。可是,每当阿初要下决心时,眼前就会浮现出四太太的影子。四太太的殷殷嘱托,四太太的慈爱关怀,四太太的希望,甚至四太太的眼泪,都会牵制住阿初那跃跃欲试的越轨之心。
阿初可以背叛荣家,但是,不能背叛四太太,哪怕是思想上的背叛。
可是,该来的总要来。就在阿初举棋不定的时候,丽水小姐从伦敦来到了卡迪芙。
江丽水是荣家大太太的远房侄女,少年时父母双亡,大太太极为怜惜,将她留在荣家抚养。丽水自认是林黛玉的苦命,贾探春的才情,薛宝钗的心眼,史湘云的气度。在家里长辈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在下人面前颐指气使,在姐妹面前尖酸刻薄,比荣荣和荣华两个正儿八经的主子,还难伺候。阿初从认识她第一天起,就认定她是晴雯的嘴,司棋的德行,袭人的面孔,鸳鸯的傲气。所以,当阿初走下楼梯,在院子里看见风尘仆仆的丽水时,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了。
“想不到我会来吧?”丽水放下手中的皮箱,“去,替我把车钱付了。”她用手指了指门外停着的一辆汽车。
“你怎么来的?”阿初也不知道自己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你怕啦?”丽水冷冷地说,“你们一到伦敦,就像泥牛入海。八年没有音讯。要不是我在最新的医学杂志上找到你初先生的博士论文,恐怕我现在还在伦敦街头讨饭!”
阿初替丽水付了车费,过来帮她拎皮箱。“你也不怕是同名同姓。”
“要是有名有姓,我还真不敢相信您初先生已经是赫赫有名的英国皇家医学院的博士了。想必,再过两年,您就是一位十足的英国绅士了。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吃着我们荣家喝着我们荣家,花着我们荣家的钱,居然,不肯冠上我们荣家的姓氏……”丽水义愤填膺地说着。“我不用想,闻也闻到您初先生厚颜无耻的味道了。”
阿初并不生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的嗅觉,它甚至比猎犬还灵。”
阿初快步走上楼。
“你给我站住。”丽水赶上去,要发作。就听得阿初大声喊着:“少爷,江姑娘来了。”
荣升手里攥着一管箫,转过身。“表姐?”
丽水此刻看见荣升,千种委屈爬上心尖,她嘴唇嚅动,一跺脚、一拍胸、一扬脖,大哭起来。“表弟啊!我的表弟啊!我总算找到你了。可怜我那姑父啊,可怜哪!”
荣升的脸色变得苍白。“我父亲怎么了?”
“可怜我那姑父,三年前病故了!”
荣升手上的箫落地了。
姐弟俩抱头痛哭。
阿初下意识地明白了,自己可以离开了。
原来,自从荣升和阿初离开伦敦后,就如断线的风筝,与家庭断绝了联系。大太太在家如坐针毡,时刻不安。于是丽水自告奋勇到英国来寻找荣升,不料,丽水所认识的荣升好友,移民去了加拿大。她不甘失败,到处登报,四处刊登寻人启示,可是,徒劳无功。而荣家又传来了荣老爷病故的噩耗,使丽水觉得自己有辱使命,无颜以对荣家。于是,在英国报馆找了个差事干,继续留在英国找荣升。三年来的辛苦,并没有捕捉到荣升的影子。又遇到经济大萧条,报馆裁员,丢了饭碗。就在丽水徘徊在饥寒交迫的边缘时,转机来了。她的一个朋友在英国皇家医学院的杂志上,发现了她要寻找的线索,于是,她通过英国皇家医学院博士通讯录,顺利地找到了这里。
丽水来了,她给死气沉沉的阁楼带来了勃勃生气,也给阿初带来了麻烦。首先是她无休无止地对阿初呼来唤去,其次,是她大手大脚地花费金钱,令阿初不能忍受。阿初的出诊费几乎被她挥霍尽了,丽水还觉得理所当然。不过,阿初对丽水还是心存感谢,至少,她坚定了自己离开的决心。荣升身边有人照顾,他也不必背负忘恩负义的恶名,他甚至感激苍天的安排,总要自己走得心安理得。
阿初决定和丛惠远走高飞。
阿初和丛惠买了去巴黎的船票,他们购置了新衣物,出发前一天,他们请丛锋、夏跃春等人吃了一席酒,阿初执意由自己付钱。
阿初给荣升写了一封信,并将自己存在银行里的一笔款子取出来,连同信一起放进了一个大信封,他把这封厚厚的信放进了书房的抽屉里。他希望自己走后,丽水和荣升好好利用这笔钱,或者是,尽快回国。
为了不引起丽水的怀疑,阿初提前把整理好的行李放到了房东太太的屋里,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可以不引人注目地离开。
可是,正当他一切都安排好以后,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荣升病了,病得很严重。
荣升连续发烧,可能是因为父亲的死,使他感到内疚和痛苦,他曾连续在风雨中一整夜一整夜地吹箫,直到他倒下。
丽水为荣升的病焦虑不安,阿初却没有时间再纠缠下去了。
“我已经给少爷打了退烧针,等他醒了,你给他熬点粥喝。明天,夏先生会来复诊。我跟他讲好了,他不收你费用。”阿初穿上外套,准备离开。
丽水冲到门口,挡住门。“不行!今天你哪里都不许去。”
“没事的。”阿初并不想和她发生争执。
“我说不行就不行!他在发高烧,你居然要出去。”
“这里又不是监狱,我为什么不能出去。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少爷不会有事的。我是医生,我向你保证。”
“你能保证什么?”
突然,院子里传来奔跑声。
“Chew!Chew!Maria is feeling bad,she is dying!Come on,let,s go to see what's happening!”房东太太涨红了脸大喊大叫。
“玛丽亚要生了。”阿初马上反应过来。
“谁?谁要生了?”就在丽水一愣神之际,阿初推开她,走出房门,此时,天上下起了小雨,房东太太为阿初披上一件雨衣,他们一起走进了玛丽亚的房间。
“Help!Help me!I'm dying!”玛丽亚脸色苍白,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血从褥子里渗出来,阿初什么杂念都没有了,打开行李箱,拿出医疗器械,戴上消毒手套,为玛丽亚接生。
当新生婴儿的啼哭声划破夜空时,阿初开始在雨地里拼命地狂奔——他甚至连玛丽亚一句感谢的话也没听,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他需要时间停下来,哪怕是一分一秒,自己的世界都会被改变。
阿初还没有跑到港口,就已经听到了海轮起航的汽笛声。他没有因此停止奔跑的速度,他需要这艘船,他需要惠,他需要离开这里,他需要获得自由的新生。
他跑得精疲力竭,最后摔倒在泥水中,他感到自己永远爬不起来了。
“初先生,你很不守时。”丛锋提着一盏马灯,出现在阿初面前。
“惠呢?”阿初站起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
“她走了,她是一个讲信用、守时间的人。”丛锋说。
阿初突然感觉到丛惠和丛锋的冷酷。“为什么不等我?今天走不了,还有明天。”
“是我要她走的。”
“为什么?”
“因为你根本不爱她!”
“不!我爱她!”阿初大声地吼叫。
“不,你不爱她!”丛锋的音频在提高。
“我爱她!”阿初几乎疯狂地喊叫。
“你不爱她!”丛锋的眼睛里透着寒光,“你不爱她,你爱的是平等和自由!不是吗?尊敬的初先生,我没有说错吧。”
阿初被彻底打哑了。
丛锋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打算,而是再次发动攻击。“初先生,您能告诉我,您贵姓吗?”
阿初不回答。
“如果我没有记错,您应该姓荣。可是为什么你不肯让人称呼你荣先生呢?因为你自卑!你是荣家的家奴!”
“不!”阿初此刻想逃。
“你虽然受过高等教育,却无法摆脱寄人篱下的阴影。极度的自卑造成你极度的自尊!你骨子里恨透了自己的地位和出身,所以,你不愿意让人称呼你真实的姓氏,你更愿意让人称呼你为初先生。表面上你对我们这些贵族子弟谦虚和蔼,心底下不知道怎样地嘲笑和轻蔑我们。你很自私!你之所以‘爱’上惠,是因为惠给了你平等的观念,惠给了你自由的空间,惠让你感受到了幸福。她把一切都给了你,可是,你为她做过什么?你守着那行尸走肉的少爷,过着清教徒一样的生活,你困守在该死的感恩报恩的儒家思想里,断送掉自己宝贵的青春。你还想让惠也陪着你消耗掉她的一生吗?”
阿初流泪了。“您无权指责我,尊贵的先生。我承认,我爱自由,爱平等,我也爱惠!惠给了我许多美丽的幻想,我在她的身上,甚至看到了未来家庭的和睦,个人奋斗的目标。但是,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坦率地讲,我在国外待了八年,这八年来,我所接受的教育,带给了我思想上的光明,这不是一时一刻能做到的,也不是令妹所赐予的!我之所以有所彷徨、有所顾虑,是因为我觉得,人在实现个人价值的同时,还需要有他必须承担的义务和责任!也许,有一点您说对了,我的确是一个家奴,我的出身使我今生无法和惠真正的结合。”
丛锋说:“你错了,惠和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
“这句话就说对了。”阿初平静了。“为什么说‘从来没有轻视过我’,难道我应该被人轻视吗?如果我不是这样的出身,您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轻视我的念头。你们有意无意地淡化彼此的阶级,但是,无形的压力无所不在。”
雨还在下,人却已经麻木了。
“阿初,如果我刚才的话,对你造成了伤害,请您原谅我。”丛锋将马灯递到了阿初手上,“她会给你写信的,如果你们真正相爱,海是隔不断恋人的。”
天快亮了。
被荣升的病折腾了一宿的丽水,恨不得把阿初千刀万剐了。敲门声响起来,丽水怕是夏医生来复诊了。她急急忙忙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搽搽口红,整理整理衣襟,优雅地去把门打开。“是夏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