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为什么李沁红总觉得不对劲,总觉得哪里出了错,却又不肯放弃捉拿丛锋的最好时机,所付出的代价。当然,整个行动过程中,如果没有夏跃春穿插其间,分散李沁红的注意力,没有杨慕次那忧郁的目光,吸引李沁红进入死角,没有俞晓江那神秘莫测的微笑,让李沁红放松了警惕,也不会顺利完成接送特使的任务。阿次想到此处,不觉精神大振。断了线的风筝,重新接上了头。
“你还有些低烧,炎症还没好。”回到病房的夏跃春开始履行他做医生的职责。
“夏医生。”阿次问,“您是我的上级吗?”
“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夏跃春命令他躺下。
阿次不再提问。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自己的上级,应该就是俞晓江,她是新的“时雨”。
门外有小护士喊:“夏院长,杨先生来了。”
杨慕初面色凝重,脚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带来的人都站在病房外。
“人呢?”阿初问。
“走了。”夏跃春随手关上门答道。
“安全吗?”
“安全。”
“我来晚了。”
“不算晚。”
“你有麻烦吗?”
“有。”
“在哪里?”
“解剖室。”
“我叫人去。”阿初说。
“阿初。”夏跃春叫住他。
“什么事?”
“你得亲自去。”
“好。”杨慕初深沉地看着夏跃春的眼睛,说:“你放心。”
所有的一切来得太快,犹如暴风骤雨。所有的一切又显得格外冷寂,简直风平浪静。在监控室里呆着的小特务傻傻地在窗前张望。他们明明看到组长跟踪一个男子上了楼,不到十分钟,又看见组长跟那个男子下了楼,还没有摸清楚具体状况,他们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医院的火警铃声响起来了。
医生、护士组织人员将病人疏散开,一副副担架抬出来,小特务们顾不上监视,全都往下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春和医院的后门小巷里,阿初的车飞驰而去,车尾盖里装的是李沁红的尸体。半个小时后,春和医院恢复了正常秩序,原来是火警铃声出了故障,纯属误报。
三天后,查到蛛丝马迹的俞晓江带领国民党宪兵、军警等闯进了四马路的一家酒楼。人去楼空,过道上还有明显焚毁文件资料的黑色痕迹,酒楼里保温瓶的水依旧是滚烫的……
俞晓江表现得万分沮丧,一个多星期以来超负荷的工作量换来的竟是一无所获。以至于杜旅宁不得不出言抚慰,以定军心。
又过了一个星期,杜旅宁接到了沪中长官公署侦缉处熊自达呈上来的有关李沁红组长离奇失踪的报告。这让杜旅宁陷入一种焦炙状态,他的感觉异常微妙。
李沁红曾经疯狂地爱过杜旅宁,她对杜旅宁狂热的崇拜,让杜旅宁感到无比厌恶,这个疯女人,就像是一双他曾经试穿过的鞋,无论他把这双鞋丢弃在哪里,这双鞋里依旧存储着他脚上的气息,甚至是脚上的温度。不过,当李沁红真的失踪以后,当这双鞋将永远不复存在的时候,杜旅宁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他甚至开始回忆那双鞋的款式、色彩,还有他当年试穿时的随意和散漫。
“处座。”就在杜旅宁冥思遐想之际,俞晓江敲开了杜旅宁办公室的门。
“处座,我们在这一带发现不明电波。”俞晓江指着杜旅宁铺在办公桌上的上海市地图说。
“以前监听过没有?”杜旅宁关心的是这部电台是否从前存在过。
“有,不过是在一年前。”
“也就是说,这部秘密电台曾经静默过整整一年。”
“是,处座。”
“熊自达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杜旅宁气愤地把手中红色铅笔用力掷向地图,一点猩红蘸上颜色灰暗的地图,很刺眼,也很显眼。
“你认为,这部秘密电台应该是哪方面的?延安?远东?日本人?”
“日本人。”俞晓江回答得十分干脆。
“日本人?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是直觉。”
“女人的直觉往往很可靠。”
“处座,自从九·一八,日本关东军炸毁南满铁路柳条湖段路轨,继而炮轰东北军驻地,攻占沈阳,今年又成立伪满,妄图独霸东北,局部抗战的格局已经拉开序幕。上海是中国最为繁华的城市,也是世界情报汇集之所,日本人在上海安插谍报人员应是蓄谋已久。”
“辽宁、吉林、黑龙江,还有,北平。”杜旅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厦将倾。”
“处座,您很悲观。”
“我很现实。”杜旅宁说,“查,查下去,看能不能抓住这条毒蛇。”
“是,处座。可是,共产党?”
“也不能放松,他们的会议虽然结束了,他们的人还得分批出上海,监视所有的港口、火车站,严密监视,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是,处座。”
此际,天空灰蒙蒙的,下起了绵绵细雨。
黄埔江上,海轮即将起航。丛锋穿着海员的工作服,他和轮船上的工作人员一起拎着随身行李,从内部员工通道走向海轮,随即登上甲板,进入船舱。“雪狼”撑着一张黑色的伞,目送他离去的身影,听着海轮起航的声音,“哗!哗!”的汽笛锐叫,在他听来很是悦耳动听。他默默地转过头来,上了钟云迪的车,汽车与海轮几乎是同时缓缓驶离了码头。
雨渐渐停歇,雨痕逶迤的走廊上,透着几许清凉,春和医院的住院部里弥漫着香樟树浓郁的香气,这种常绿植物一经雨水洗涤,显得格外精神。阿次的病房里很清静,阿次睡着了,因为天气好,他的心情也好,所以睡得十分香甜。
夏跃春和阿初都靠在窗台上看天色,看表。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因为丛锋的海员差事,是阿初叫韩正齐从海关朋友那里办妥的。
“好了,你放心了。”阿初说。
“这话说得蹊跷,他不是你朋友啊?”夏跃春抗议了一句。
阿初脸上做出一种奇怪的笑,夏跃春只当看不见。
“你听过一个古老的波斯传说吗?”阿初问。
夏跃春摇头。
“有一个国王和他的臣子赌棋。既然是赌,就一定会有输赢。那么,输的一方会答应另一方的一个请求。结果,国王在对弈中败北。臣子的请求是,在棋盘的六十四个方格中以指数放上米粒。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两粒,以此类推。当放满六十四个方格时,已达一万亿米粒。”
夏跃春知道他要表达什么含义了,他在指责自己以欺瞒的方式来获取他的帮助,利用他的亲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等等。”夏跃春说,“我不是你说的那位臣子,你说的那位在床上。”夏跃春朝病床上的阿次努努嘴。
“不,你才是那个真正得胜的臣子,站在幕后的人。你用我弟弟的生命做筹码,赌我的性命。我就是那个国王,在不知不觉中迈进你所设下的圈套,沿着你指定的方向前行。说穿了,我为你工作。愿赌服输。”
“口才很好。”夏跃春说。
“判断能力强。”阿初很自得。
“我是一个重友尽责的人。”
“同时也是一个敲响战鼓的人。”阿初说。
“在这个喧嚣、战乱的世界里,我们不应该寻找自己的出路吗?”
“那么,你承认?”
“承认什么?我没杀过人,从来没有。”夏跃春显然在纠正阿初某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我信耶稣。”
“我信自己。”
“你跟他是一家人。”夏跃春反复强调阿次和阿初的血缘关系。
“我看,正相反。”
“你疑心病太重。”
“你敢说你跟他……”阿初的手指向阿次,“没有任何瓜葛?”
“我跟你有感情。”夏跃春在笑。
“轻描淡写地混不过去,看看他最近对你的态度,他尊重你。”
“我是他的主治医生。”
“同时他开始敬畏你。”
“那是因为你的缘故,他对我有了兄长般的敬意。”
“扯淡。”阿初嘴角有了一丝不屑。他伸出手指,比出一个“三”来。“我弟弟对你的敬意,也许就来自这……三枪。”
“你数着来的?”
“你在现场。”
“大家……各自打扫门前雪吧。”
“你是叫我……不管他人瓦上霜?”阿初从衣兜里掏出三枚子弹壳。
“这只是工作中发生的一点瑕疵。”夏跃春说。
“我在工作中力求完美。”他把子弹壳硬塞到夏跃春手上,“物归原主。”
“你把她埋了?”
“我不喜欢干体力活。”阿初偏了偏头,“也许过十天半个月,她会飘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