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今年深秋出差到洛阳,在地图上寻找那个魂牵梦萦的地名——山西省翼城县,这个伴随着我一直出现在履历表上的地名,此时离我是这么近,地图上的那条红线一个回展直奔翼城县。这使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再也按捺不住渴望的心情,有了即刻回乡看看的冲动。于是便扑进绵绵秋雨,踏上了回乡的路。由洛阳经三门峡一个斜插踏上“运三”高速公路奔向翼城。 一路上秋雨淅沥,高速公路在山和川的腹部穿行,细雨扑打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车子就像奔走在雨中的泪人似的,一路哭泣着朝前跑。我凝视流泪的车窗,车外的景物仿佛被泪融化了,近处的田野和远处的山峦成了虚幻的影子,心中有了梦样的感觉。这时,我反而希望车子能慢些跑,让我静静地感受这如梦如幻般回乡的路程。
其实,回乡是一种渴求,是心灵深处的某种愿望,是难以言表的压在心底的冲动,也是渴望摆脱困惑和苦难的寻找。寻找的过程充满了期望。然而,当这种期望就要实现时,反而有了某种畏惧,心里越来越觉着不踏实了。
踏上回乡的路,心情是复杂的。我不断地问自己:还能找到那个童年记忆中遥远而模糊的小村庄吗?我家的宅院还在吗?廊沿上的石条、柱顶石,院前的那口水井,精致的砖雕大门还在吗?屋后的那片枣林还会有成群的鸟儿栖息、呜叫吗?村里的人们还记得我们安姓村民吗?近年来,全国到处都在进行旧城改造、拓建新城,那个小城边沿的小村庄会不会因拓建新城而消失呢?各种各样的揣测、设想搅得我心绪烦乱,焦虑不安。甚至犹豫、迟疑,怕毁坏了期望中的某些东西,使寻找成为某种失望。
就在这种焦虑不安的心绪中车子已抵达翼城县城。绵绵秋雨伴随我们由洛阳到山西。
想象往往比实现复杂得多,许多揣测和设想都过于情感化了。其实,车子驶进县城入口行驶不远,便在一处三角形的路口左侧,看见了镶有唐兴镇南寿城村金色大字的不锈钢大门。当这些金色的大字忽然间闯入我眼帘时,我的心头微微一颤,眼眶潮湿了,有了流泪的感觉。本想喊车子停下来,但只是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喊出声来,车子飞速而过。这个让我在生命深处不断询问的地名终于闪现在我的眼前,使我猝不及防,心里有了莫名的茫然。这时的心情难以言表,好像怕把珍藏多年的某件东西打碎了似的,紧紧地拥在掌心不肯散开。
我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回乡了,我需要有个缓冲,需要平和不安的心情。于是,便和陪同我的朋友走进城北的一家小饭馆,随便要了几个小菜,着意要了山西杏花村酒。几杯酒下肚,驱散了因秋雨而生的寒意,烦乱的心情也有些好转。杏花村酒的那只精美的青花瓷瓶子,我带了回来,留个念想。
五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我来了!终于,走在我祖先们曾经走过的小村庄的道路上。
脚落地的一刹那,我的心踏实了许多。尽管小村庄已建成小康村,没有了旧时的模样;尽管村里没有我熟悉的面孔;尽管这里的一切我都那么陌生,但是有某种气息拥着我,使我感到温暖和亲切。回家的路不会陌生!尽管这路已经拓宽,路面铺上了柏油。尽管我不知道走进那条巷子,才能走到我祖上的院子,但我坚信这并不难。奇巧的是,好像有神灵帮助我。我随意向路边摆小卖的一位中年男子打听,他竟晓得村里原先有一户姓安的,不过他惋惜地说:“这安家现存没人了!”听到这样的说法,使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悲伤。我突然意识到,这个让父亲一生都在眷恋、使我苦苦寻找的村庄——我们安氏一族的一个起点,就要被时光的流失消磨掉了。我有了需要证明点什么的强烈的冲动,坚定地向那人说:“我就是这村里安家的后人!我回来了,是要看看我们的家。”那中年男子惊讶地望着我,一时哑然。这时,我意识到我的表情有点严肃了。于是,微笑着谦恭地说:“您可以引我们去家里看看吗?”中年男子迟疑片刻犹豫地说:“在什么地方呢?”他转脸询问旁边的一位年长者,年长者茫然地摇摇头。中年男子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急忙补充道:“村里有姓徐的吗?”“姓徐的有三户人家,不知你要找哪一家?”这使我不知所措,心想找哪一家呢?我只知道姓徐的原先是我们家的邻居,哪里知道有三户姓徐的!那中年男子看我也答不上个究竟,便自言自语地说:“村支书家就姓徐,我领你到他爸家里去看看吧!”这就跟了那人走进一条沙土铺成的巷子里。
巷子不宽也不深,走进去不远向右一拐便看到一个宽敞的院子,靠巷道边没有院墙,伸进去十多米扎起一道简易的围拦,院门用几块粗糙的木板做成。门开着,院子里积着雨水,跳跃式地铺了几块红砖作为通向屋子里的踏步。坐北朝南两坡水三大开间带了二层的旧式房子,青砖墙,木格窗。这房子并不旧,但散发着某些古朴的气息。这种气息使我感到亲切,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意识到,这地方也许就是我们家的老院子了。
六
有些事是难以说清的,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幽灵在引领着你,让你朝什么方向去,做什么事。我在心里想,也许我径直走来的这巷子,就是我要寻找的老家;也许祖先的灵魂在招引着我,让我在这陌生的地方熟悉地找到家。果然,当那中年男子将我引进屋介绍给满脸沧桑的徐老汉时,那老人惊诧地望着我,瞬间,又显出意料之中的坦然,从容地说:“这就是你们家的老院子,这房子就是在你们家老屋的地基上新盖的。”然后,他微笑着客气地让我们在深褐色人造革沙发上坐,招呼老伴给我们沏茶。我恭敬地递上烟,说明了来意,并强调了这次回来只是看看,没有其他事。这时,徐老汉的神情自然了许多,人也有了生气,话也多了起来。他抽着烟用那种称颂的口吻说:“我父亲是个好作善事的人,每逢时令都要在村口的路上,给那些离乡已故的人烧些纸钱。你们家没有音信的那些年,我父亲也在你们祖坟上烧过纸钱,你爷爷去世后就是我父亲葬埋的。你父亲参军离家早,多年都没有个音信,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死在战场上了。就是这样也没有占用你家的院子。后来你父亲回来过一次,那时我才十来岁,打那以后你们就再没有回来过,公社化后我们家才用了你们家的院子。这房子是放开后才盖的。”从这话里我听出了一些言外之音。我赶紧说:“我父亲经常说要感谢你们。”“那是,那是。”徐老汉笑着说:“你父亲还在吗?”我说:“我父亲还健在,今年已经八十岁了。你今年高寿呵?”徐老汉说他已经七十多了,这院子一直没收拾,心想你们总是会回来的。话说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徐老汉的心事,他是要弄明白我们还回来不回来。于是,我故意说,如果我们回来能给我们划地盖房子吗?徐老汉如释重负,急忙说:“怎么不行呵!村子里的地多得是,要盖房就给你们地,俺儿是村支书,你又是俺村的老户,怎么就不行呢!翼城县就要改市了,现在就是人数不够,外村外地的人都来俺村搞开发哩,你回来俺们能不要吗!”这些话使我得到了安慰,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徐老汉也笑了。我又说:“要回来就是想在自家的院子里再盖房子。”徐老汉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笑而不答。看来,这老院子他是不想让出来的。我不想让徐老汉难堪,大声而果断地说:“我们不回来了,也回不来了!”话音刚落,徐老汉一下子站了起来,轻松地笑着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好像放下了一件背负多年的包袱。此后的谈话就更加融洽愉快了。聊了许多过去和现在的话题,徐老汉的眼眶里也有些潮湿。
我被这种氛围所感染,原本伤感的情绪愈来愈浓,有了悲天悯人的幽怨,何处是故乡的询问又从心底涌起。我不断地问自己,这是我的家吗?家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门前的那口深井已经被填了,大门、院墙已经没了痕迹,屋后的枣林已经是一片民宅了。只是廊沿上的大青石条和柱顶石还在,印满了风雨沧桑。一切都成为过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岁月无痕,秋风生寒。听着淅沥的雨声,有了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悲伤。这情景使我想到了去祖坟看看。徐老汉解释说,坟早已被平了,但大概的地方他是知道的。于是,便带我去了那片曾经是我们祖坟的土地。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刚翻过的土地在秋雨的浸润下显得乌黑油亮。秋风秋雨吹打着地埂上白杨树金黄的叶子,湿亮的叶子飘荡着坠了下来。天空铅一样沉重,郁闷得很。我站在雨中任风雨吹打着,整个心身已跪拜在这片黄土地上。在那一瞬间,仿佛一切都凝固了,声音和图像成了永恒的相片,镌刻在天地之间。
当晚,我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哽咽着激动不已,叮嘱我一定要在家乡住一晚上。我按父亲的话做了。睡在家乡的那个晚上我十分恍惚。后来父亲对我说,他那一夜没有睡着,流了许多泪。
离开家乡的那个早晨,不知哪家商店的音响里唱着李商隐的诗谱成的歌:“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甜甜的女声,忧伤的调子,飘荡在晨风中。我的心空荡荡的没个着落。这就是我的故乡,我所归依的根吗?我在寻找什么?哪里是故乡呢?带着这些询问踏上了归程。秋雨仍淅淅沥沥,缠缠绵绵。我在心中默咏着徐志摩的诗: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上班不久,有一天,忽然接到徐老汉的儿子徐支书的电话,说村里正在编录的《村史》要我们家的情况。我感到欣喜,即刻整理了情况寄去。做了这件事,觉着心中坦然。好像对故乡的眷恋有了一个寄托之处,家族也有了根的归宿。这使我多少有了一些安慰,故乡在心中的位置更加重了,何处是故乡的询问也淡了许多。其实我知道,故乡就在我们每一个子孙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