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乔
一
“今天是松子奶油曲奇饼！”
鼻子最灵的那个红头发男孩大叫一声，全班都笑眯眯的看着走进来的安娜。她玫瑰色的小皮鞋像沾了露水一样闪闪发光。曲奇的奶油味温柔的像只缠着她的小白猫。她的脸红彤彤的，像清晨花园里最美的一支蔷薇。
所有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都仰脸望着她，安娜觉得自己像站在一片花田里，那些翘起的鼻尖是茉莉花苞，嘴唇是连绵的扶桑花，长发和短发是蔓延的藤蔓。他们叽叽喳喳的说着，安娜你真好。
拆开银色的蝴蝶结，满满一盒圆圆胖胖的小曲奇，男孩和女孩一下聚集过来。安娜直起身，黑板前突然出现一个浅麦色头发的小男孩，他看着他们眨眨眼，蓝绿色的眼珠像两颗随时会跳出来的玻璃球。
“孩子们，这是我们学校新来的小朋友，波迪。”微笑的男老师把一只手放在波迪的左肩上。
波迪穿着粗条纹的海魂衫，打着十分漂亮的白色领结，灵巧的像只蝴蝶。他站在那里瞪圆了眼睛看着大家，什么表情都没有，好像在介绍的是别人。这个男孩像个雪人周身散发着冷冰冰的气息。
可是他是个多么漂亮的男孩子呀。安娜在这个小镇上还从未见过这样干净斯文雪白冰冷的男孩子。
“老师，让波迪坐我旁边吧，这里有个空位子。”安娜急急地喊，她看见他慢慢转头过来看她，透明的瞳仁里映出她绯红似芍药的脸颊。她才意识到自己正端着满满一盒曲奇站在教室的中间。
善解人意的年轻老师点点头，领着波迪到安娜身边。
“你好，我叫安娜，我喜欢曲奇。”她伸出手，她等待可以握住波迪细长的手指，轻轻捏一下，再眨眨眼，这个古老的传统便代表她第一眼对他的好感。可是安娜的手在空气中像一尾离开水的小鱼，逐渐的僵掉了，波迪还是面无表情的站在面前。安娜于是牵起波迪的右手，那些冰凉的手指在她温热的手心里像一节节细长的金属管，毫无生气。
“我叫波迪，曲奇是什么？”
“就是这个圆圆的甜甜的香香的小东西。”安娜拿起一块曲奇放在波迪的手心。波迪像个好奇的婴儿，翻来覆去的玩弄着。
“不，这是用来吃的。”安娜轻巧的拿起一块放进波迪的嘴巴里。薄薄的海棠红的嘴唇，”亲爱的波迪，你一定没有吃过曲奇。”
二
镇上的孩子们大多在这里上学，当然也有的父母让他们去上传说中更好的学校，在小镇外面。安娜是不喜欢那些出了小镇的孩子的，他们常常翘着鼻孔说，外面的马路比小镇要宽，外面的楼房比小镇要高，外面的人穿着小镇没有的带金纽扣白色木耳边的丝绸衬衫。
可是安娜却喜欢上了这个从外面来的男孩波迪，他认真地说：”外面的天空是灰的，小镇的天空比外面蓝多了。”
尽管他还是面无表情，但这句话让安娜欢喜起来。她拉着他走出教室，他们站在一截斑驳的废旧火车前，绿漆和红漆交错地掉，一块块铁皮像创口一样裸露着。三节车厢里是不同的班级，孩子们总是喜欢乱跑，他们最喜欢待在中间那节阳光总是最好的车厢里舒舒服服的睡午觉。
“我喜欢我们学校，喜欢里面蹦出弹簧的破椅子。”安娜咯咯咯地笑着，她蓬松柔软的卷发像一大丛金盏菊，散发着黄色灿烂的光，大家都叫它”老火车“。
“什么是‘喜欢’？”波迪站在一小片阴影里，他看起来像种在花园里被遗忘的一株孤零零的兰草，其实是非常漂亮的，但却不应长在芬芳四溢的花园。
“喜欢，就是你的心，变得像一朵玫瑰，一下绽开了所有柔软的花瓣。”
“那，玫瑰是什么呢？”
安娜走到波迪面前，抓住他凉凉的小臂摇晃着，”波迪波迪，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怎么会连玫瑰这样美丽的东西都不知道呢？”
“我和这火车一样，是铁皮做的机器人。”
安娜是这个学校里最美丽的小女孩，她总是散发出小玫瑰般天真的香气。眼瞳带着淡淡的琥珀色，流动着蜂蜜一样甜的柔情。嘴唇像春风拂过的樱花瓣一样柔软。
她打理着自己的小花园。围栏上悬挂着纤长的凌霄花，紫色的蝴蝶兰高贵的像个新娘，还有点缀着繁星一样的小茉莉。安娜最爱的花是遍布在小花园的红玫瑰，真正的红，比晚霞还要艳丽，比鲜血还要红的让人惊颤。
“哦，你们才是最纯净的公主，我的小玫瑰。”
安娜把脸贴在那些娇气的花瓣上，吸允着芬芳，不住地呢喃。
她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人不知道玫瑰是什么，这太可怕了。但自从知道了波迪是个冷冰冰的小机器人，她又觉得这太可怜了。
没有爱的暖流浇铸，波迪就不会有心，皮肤也始终像一层薄而晶莹的冰层，看得见那些蓝色绿色黄色的细长的电线纵横交错。他不会笑也不会露出沮丧的表情，玻璃球般的眼睛像个假娃娃。说话的声音像水晶风铃一样悦耳，但总让人觉得是从山那边传过来的，这般空灵。
每周五安娜总会带着前晚烤好的点心去学校，满满一大盒。有时是榛果松仁小蛋糕，有时是樱桃白兰地派，她最拿手的是烤曲奇。松子奶油味，安娜总是能掌握好火候，每块曲奇都一样的酥脆喷香，和月亮一样的圆。
男孩子们都那么喜欢安娜，他们是一群嗡嗡嗡的小蜜蜂，安娜甜蜜的芬芳是巨大的诱惑。女孩子们也喜欢她，她们的爱清澈的像泉水，没有外面世界里的谎言、嫉妒和勾心斗角，总是清亮亮的流淌在每块心田。生活幸福的让安娜充满了感激，她努力做出更加好吃的饼干，把盛开的玫瑰送给同样爱花的女孩们。
周五的早晨，阳光穿透前几日的阴云，温柔的像妈妈的怀抱。安娜穿上玫瑰色的小皮鞋，白色的小纱裙层层叠叠像个奶油蛋糕。她提着烤好的曲奇饼，经过小花园，看见有一支玫瑰已经沐浴阳光绽开笑颜，露水像水晶项链一样闪闪发光。
“啊，我要把它送给波迪，他一定喜欢的。”
三
波迪是第一次看见玫瑰，这枝盛开得恰到好处的玫瑰上滚动着剔透的泪珠一样的露水。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玫瑰上颤动的花瓣和摇摇欲坠的露珠。他的手指僵硬，透着幽幽的蓝光，笨拙的一把抓住那娇嫩的花瓣，转瞬间，可怜的花朵在他指间揉碎，花瓣纷扬落下，玫瑰的残骸在地上红的像一滩血。
大伙儿屏息望着安娜，他们以为安娜一定会哭出来，说不定还会骂他，不理他，连曲奇也不给他吃。便一齐怒目看着波迪。
可是安娜只是红了眼眶，琥珀色的大眼睛像蒙了一层雾。她弯下腰去捡拾那些玫瑰的残骸，波迪也蹲了下来，他们把碎片都放在安娜的手心里。波迪的手指依然是冷的，但安娜觉得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冰凉了，现在，这些手指像冰层下冬眠的小鱼，遇见春天，便慢慢的复苏了。
“波迪是无意的，刚刚他已经和我道了歉，他是个好男孩。”安娜说着把玫瑰花的碎片放进衣袋，”让我们一起吃曲奇吧。”
波迪突然觉得空荡荡的胸膛里钻进一小股细细的风，暖烘烘的气流，他有些不习惯，是不是身体上掉了一颗螺丝，漏风了呢。
曲奇的味道也逐渐变得熟悉起来。刚开始时，他的牙齿异常锋利，稍一接触，曲奇便碎的像几十万粒小沙子填满他的口腔，而现在，吃了太多东西后，牙齿已经钝了，他开始需要学习咀嚼，一下一下，嘴巴张大，下巴一上一下机械的运动着。
放学的时候，波迪走到安娜身边。
“对不起。”
“你不用和我道歉的。”安娜有些惊诧的摆摆手。
“可是，你说我已经和你道过谦了。”
“好吧，我接受。波迪，去我的小花园玩玩吧，我相信你会喜欢上那里的。”
“好的。”
“这次你可不能再弄坏它们了，亲爱的波迪。”
瑰丽的小花园像一个小小的天堂，安娜悉心照顾她的每一朵花儿。土壤湿润肥沃，充满黏性，饱满的叶片经络清晰，她把做点心剩下的蛋壳插在泥土里，这是最好的天然养料。
波迪有着异于常人的灵敏的嗅觉，馥郁的香气让他有一些晕眩。他跟在安娜身后，小心翼翼地绕过一片盛开的三色堇，他奇怪地盯着这些长的像猫脸一样的花。花园里的一切都是他没有见过的。他是出生在一个充满了各种工具和螺丝钉的房子里的，爸爸是个爱做各种机械的铁匠，他做了一个不会动的铁皮小人，又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把他改造成一个会动会说话会思考的漂亮机器小男孩，但是他忘记给他一颗心，这个机器男孩的胸膛空的像个大铁罐，有时一阵大风吹过，波迪听见胸腔里发出隆隆的回声。
安娜拉过波迪的手，”现在来让我们摸摸这些花儿的脸蛋，轻轻的，用你的指尖，对了，波迪，你做的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