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全书近十四万字,而述其成为“甲骨文之父”的章节,仅有第五章“从金石学家到甲骨文之父”中的第三节,不足六页,约四千余字。从字数和这一节的内容来看,充其量不过是一篇掌故琐谈。明明是一本王懿荣传略或评传之类的书,缘何非要称甲骨文之父?根据何在?出处在哪儿?笔者生怕有所遗漏,又通览全书……自然,根据和出处是找不到的,但也有所获,似乎“引言”中引述的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发布的新闻全文有些踪影:“今年是中国发现甲骨文九十年周年,为了纪念第一个甲骨文发现者王懿荣先生的卓着成绩,王懿荣纪念馆日前在他的家乡山东半岛烟台市落成……”(按,指一九八九年十月十七日,王懿荣纪念馆落成开馆)。再按图索骥,图版七是着名诗人臧克家为王懿荣纪念馆书写的前言,其开篇的两句话是:“王懿荣先生是着名的学者,首先发现甲骨文,为中国文化史揭开了新的篇章。”图版八,是甲骨学家、商史学家胡厚宣先生同为王懿荣纪念馆书写的前言,其最后一句话为:“王懿荣作为甲骨文的首先发现者、断代者其功绩是不可磨灭的。”我想,这些“第一”、“首先”,也许是该书的编撰出版者将王懿荣命名为甲骨文之父的依据吧!可事实上,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新闻稿和臧、胡二先生也只是将王懿荣称其为甲骨文的发现者,谁也没封王懿荣为父,怎么能把“第一”、“首先”等同为父?!鄙人孤陋寡闻,真不知发现者和什么什么之父能牵挂在一起的究竟几何人许?起码秦始皇陵兵马俑从葬坑和美洲大陆的发现者没被“册封”为父!既为父,就得有为父的道理和说法。而该书的编撰出版者,既没有详尽叙述王懿荣身为甲骨文之父的确切事实,也没有提供王懿荣贵为甲骨文之父的任何新材料,只以“据传”因病购药而得甲骨文的发现过程,和“带着这样的疑问,对所收集到的甲骨文进行研究”这么几句话,就将一个甲骨文之父的桂冠印到书册上,这怎么说,也是一件让人看不懂的事。
其二,且不说王懿荣是不是甲骨文之父,就连王懿荣是不是惟一的甲骨文首先发现者也值得商榷。据高增德主编《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大辞典》王襄条(书海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五月第一版第二三五页)和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文化知识精华》“甲骨文是怎样发现的”(一九八九年二月第一版第六六七页),人们已知,在王懿荣发现甲骨文之前,王襄先生已研究认出这是“龟板”,上面的画痕为殷商时期用以占卜吉凶的记事文字,是研究这一时期历史极珍贵的资料。《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大辞典》王襄条是这样表述这件事的:“一八九九年秋,(王襄)与天津书法家孟广慧,首先从商人处购得这种‘朽骨敝甲’,才揭开甲骨文字的秘密。从其《题易稆园殷契拓册》、《题所录贞卜文册》及《殷契墨本选集·序》记载,说明王、孟在王懿荣之前已收集甲骨。”《中国文化知识精华》则如是说:“殷墟所在地的河南安阳小屯村的农民早在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以前,就把刻有商代文字的甲骨,专卖给古董商,但古董商却不认识。一八九八年,潍县古骨商人范寿轩到天津向王襄、孟定生等宿儒请教,他们判断可能是古代的简策,一八九九年范寿轩将购回的甲骨请王襄、孟定生等鉴定,始确定为古代文物与古文字,甲骨文就是这样被发现和鉴定的。当时北京大官僚王懿荣以每字二两银子的高价搜求甲骨文,甲骨文于是为世人所重视。”
笔者不识甲骨文,也不懂甲骨学,所以也没资格说究竟是王懿荣第一,还是王襄在先,但这并不妨碍由此知道甲骨学界和读书出版界,对谁是真正的甲骨文发现者尚有不同说法的这一基本事实的存在。在两者并存的情况下,窃以为,不管着书作文也好,赞同哪一说也罢,都应将还有另一说的基本事实告诉读者的好。这就如同知情不说,知情不报,非礼也甚至非法也一样,明明有了不同的说法和不同的学术材料,《甲骨文之父王懿荣》一书的编撰出版者却视而不见,只字不提也不写。所以往轻了说,是感情用事;往重了说,是故弄玄虚,时间久了,即成事实!当然,假若《甲骨文之父王懿荣》一书的编撰出版者,根本不知道除了山东的王懿荣是甲骨文的首先发现者之外,还有人说出身于天津科第世家的王襄,才是甲骨文的真正发现者的话,孰轻孰重,鄙人也懒得说了。只请《甲骨文之父王懿荣》一书的编撰出版者,买一本周简段先生所着《京华感旧录》(香港南粤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五月第一版第二次印刷),看看其中一篇题为《王襄研究甲骨文》的千字文为好。此书订价港币三十二元,但在北京隆福寺中国书店,前两年我用十五元人民币就买得到,比《甲骨文之父王懿荣》还便宜了零点八元,只是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大公报》,一九九八年四月八日)
(《人民日报·海外版》,二〇〇〇年五月八日)
10、“谢谢先生,我是三等人才”
一九四〇年三月五日,蔡元培先生逝世。不久,朱家骅出任中央研究院第二任院长。上任后,拟将原先设在社会科学研究所内的民族组,改立成一个民族研究所,并欲请历史语言研究所有“非汉语语言学之父”美誉的李方桂执掌。但李方桂对语言学之外的东西,向如闲云野鹤,不管在何时何地,“一不拜官府,二不见记者”,是出了名的,更别说请他当官长做领导了。而原先一直坚守“参政而不从政”的史语所所长傅斯年,此时也千呼万唤始出来,做了中央研究院的总干事。于是,朱家骅就把出面请李方桂担任民族所所长一职的任务交给了傅斯年。结果可想而知,李方桂坚辞不就。同为一个“有现代思想,又有浓厚传统名节意识的知识分子”,傅斯年当然也想请出第一流的人才出掌一门学科的研究所长,所以他仍一再劝说敦促李方桂就任。一天,傅斯年又找到李方桂说此事,李方桂实在不耐烦了,就对傅斯年说:“我认为,研究人员是一等人才,教学人员二等人才,当所长做官的是三等人才。”傅斯年听后立即躬身给李方桂作了一个长揖,边退边说:“谢谢先生,我是三等人才。”这段学林掌故真是精彩到家,说的高风,答的亮节,双方都有令人肃然的风骨在话里,真是十分耐人寻味。亲见这一场面的马学良对此亦感叹万千,他说:“在那个混浊时代,知识界确有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手枪的闻一多先生;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救济粮’的朱自清先生;但也有一身媚骨,恬不知耻,想的是升官发财,祸国殃民之徒,先生当时所讽刺的正是那些逐臭之夫”(徐樱着《方桂与我五十五年》附录:《悼念我的老师李方桂先生》,第二〇四至二〇五页,商务印书馆,一九九五年五月)。
这事及话,虽发生在李方桂和傅斯年之间,但我并不认为是李方桂不给傅斯年面子,让傅下不了台。以李方桂的性情,就是蔡元培劝他做官,逼急了,他大概也是这话。另外,此言也绝不是专对傅斯年当所长,当总干事说的,一九二八年底李方桂从美回国,年方二十七岁。据李方桂口述:
“船到上海,才一靠岸,就有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先生的代表拿了名片,到船上来欢迎我。那时国内的同行,只有赵元任一人。行前我曾和他通过信,说我要回国了。我猜想一定是他,向蔡先生提过了。蔡院长是极有学问又礼贤下士的长者,对于一个二十七岁回国还没下船的小伙子,竟那么郑重其事地派代表接船,我当然很是受宠若惊!定好旅馆,好像是沧州饭店。第二天就请我到他府上吃饭。陪客中有很多大人物。在座的有:杨杏佛总干事,地质学家李四光,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所长傅斯年,大家谈得非常愉快。当天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就聘请我为专任研究员。我说我不能应聘,因为我还用着洛氏基金的钱呐,算是洛氏基金的职员。大家说好吧,你暂时还算洛氏基金的人,但是可以接受我们的聘请和名义,这对于你旅行做调查有便利,否则国内的人说什么是洛氏基金啊?(那个时代的人是多么朴实而天真!)那好吧,我接受聘请而不支薪。如此我就进了中央研究院,一辈子也算没离过职。”(徐樱着《方桂与我五十五年》,三十四页)
一九二九年,李方桂到海南岛作短期海南方言发音试验后,就正式接受了中央研究院又提前议请他作研究员的邀请,并立即写信给洛氏基金会,说他已受聘,不需要他们的资助金了。李方桂为什么辜负他的恩师,大名鼎鼎的语言学宗师萨皮尔(Edward Sapire)热切盼他归美的期望,决心留在中研院呢?这有两个原因。一是由赵元任、傅斯年推荐进了中研院,而且一踏入国门,就被傅斯年罗致进了史语所,任最高的专任研究员;二是觉得“中央研究院的好处是从不限定人作什么题目,你能研究什么,就随意研究什么。我那时就决定继续研究语言学”。由此可知,李方桂的志向是做学问,而不是做官;傅斯年是给他“能研究什么,就随意研究什么”好地方的恩人之一。鉴于此,李方桂也决不会以自己是“一等人才”,而挖苦做了多年所长的傅斯年。事实上,傅斯年也并不因为做了所长,做了总干事,就是“三等人才”。能给当时说出这话的李方桂作一长揖,并说自己是“三等人才”的人,能是三等人才吗?这是一等人才才具有的风范,也是那个时代的学人佳话。
由于学术政治化,我们的出版物对李方桂介绍得很少。即便对过去的学人大有兴趣的人,也只能在过去的史料中略知一二。完整的生平和学术事略,只是在其夫人徐樱(名门徐树铮将军的幼女)的这本书中才可看到。不但弥足珍贵,而且对于对那一代学人感兴趣的读者来说,简直可以说是大快朵颐。
李方桂,一九〇二年生于广州,祖籍山西昔阳。一九一五年,就读北京师大附中,一九二一年,考进清华预科。在这本回忆录中,我读到了以前未知的早年清华的一段趣闻,一则掌故,很有意思。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日,李方桂在西雅图的家中,以清华老学长的身份,对几位清华同学叙当年:“那时校规极严,一律男生,全体住校。周末没有家长的信件,不准出校。星期日需按时归校,过时受处罚。三餐是八人一桌,八菜一汤,十分清淡。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一吃饭就是四五碗,菜哪里够吃?就叫厨房加菜。学生贫富不等,富家子弟可以加蛋肉之类,一般的就能加盘咸菜,浇点儿麻油。所以我们常听说加油加油,后来在运动场上常呼加油,就是这个典故。”中国人爱在竞技场上齐声喊“加油”,而且极富中国特色,原来典故出在清华学生身上,不看李方桂的这段话回忆,哪里能知!李方桂接着又讲:“日常伙食都在入学时付清,但加菜不付现,都由厨房赊账。放假和学生们回家时,厨子们都到宿舍门前列队欢送,其实都来讨债的,这也形成当日的一景!有些清寒的学生,年终回家,还是无钱还债,厨子们只有耐心地等,等,等,一直等到他们毕业要出洋了,这时他们可有钱了,不但有留学的官费,还有制装,旅行各项费用。把历年的积债,一律本利还清,皆大欢喜!至于债务究竟是多少,是几年,几分利息,也无人再去罗嗦,可见那时的人情味和责任心是何其纯厚诚恳哪!”
一九二四年,李方桂赴美深造,入密歇根大学插班预科。用了一年时间钻研拉丁文学,以后又从美国历史入手,师从当时大名鼎鼎的语言学宗师萨皮尔,研究中古美国方言,不但得到了很扎实的中古英文训练,而且还学习掌握了田野调查的工作方法。一九二六年,李方桂以最优等的成绩毕业,除获语言学学士学位之外,还得到一把Phi Beta Kappa铸有姓名的金钥匙。随即,李方桂便转入芝加哥大学语言学研究所,在当时结构语言学派的开山大师布龙菲尔德(Leonard Bloomfield)的指导下,奠定了语言学的基础,一年后就取得硕士学位。李方桂初次进行田野调查,是跟随萨皮尔到北加州做红人语言调查。由于李方桂的出色表现,萨皮尔十分欣赏,对他说:“好了,你出师了。你完全熟悉如何发问,如何处理资料,如何对付发音人了。”这样,李方桂又到了加拿大北部调查红印第安人语言。这种语言,在李方桂调查时,仅有两个人会讲。若不是李方桂当时作了这份艰苦的调查,就连美国人都不可能听到红印第安人的声音了。所以直到现在,李方桂所作的那两个红印第安人的语言调查,不但已成绝响,而且研究语言学的人,至今仍奉为圭臬。再一年,李方桂又取得博士学位。三年连得三个学位,佳绩惊人。
学成回国后,在史语所的日子里,李方桂又把他的研究范围扩展到汉语历史音韵学,华藏语言学系,以及整个台语语系的比较和历史研究之中。这期间及以后的中文着作有《比较台语手册》、《龙州土语》、《莫话纪略》、《切韵的来源》、《上古音研究》等。一个语言学家,按理说不该出现因语言不通,立即打道回府的事。但李方桂偏偏干过这么一件事。一九六二年,已被华盛顿大学聘作教授十几年的李方桂,借休假的机会,准备用九个月的时间,“放洋”十六国和香港、台湾等地。到过荷兰、希腊、德国、卢森堡、瑞士、法国、英国、意大利、丹麦、瑞典、希腊、土耳其十二国之后,接着就是印度。按计划,李方桂和太太徐樱要在印度游历十五天,可第三天李方桂就要束装离去。徐樱对此的解释是:“我们已然走了十二个国家,文字虽然各异,但语言上他从没感到多少困难。谁知一到印度,经卷佛号虽然方桂在梵文藏文里是久已熟悉的,可是印度满街上所说的俗语,他可一窍不通!一个语言学家,一旦感觉某种语言对他失去了基本效用,其苦恼是和我们堵了耳朵听话,或者是蒙了眼睛看书一样。所以他说:‘此处不可久留,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