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阳光铺洒一地,亮亮的,是那种叫做朗丽抑或明媚,很美好的那种阳光。是,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阳光。
心情忧郁。父母顶着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阳光来看我和孩子,我和孩子都有朝霞一样生动明媚的脸庞,您们看着孩子如此健硕,很放心,看我衣着得体地忙碌,也很放心,您们只是专注地修好松动的拖布和坏掉的门把手,颤巍巍地回老家了。
可是啊,我只是沉郁!我沉郁您们如此满足又固执地离开,沉郁那手上的老年斑和眼中的白内障,我只有沉郁!
此时的怅然,还有君子兰正开着明艳的花,粉红的夹竹桃婀娜多姿,天空湛蓝明净,白云悠悠漫漫,明净的心对着明净的天。
思念沉得难以提起,心碎得难以补缀!阳光,空洞而又迷茫,忧郁,并且是到极点!
现在,您躺在村西头医院一楼病房。我想这是一个忧郁的初夏,缓缓地走在老街,迷蒙的太阳映着我粉色的太阳帽。我不想走得太快,脚下新收的小麦,摊晒出方方正正的图案,像某个村人规矩的表情。我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在上面长长短短地晃动。
现在,我脚步款款,甚至有点薄凉和委婉,经过卖豆腐脑、胡辣汤、米皮、烧饼的小摊,人们吃的很专心,一言不发,这些在童年怎样吸引我小小脚板雀跃的香味,再难引起我的兴趣。但是,我喜欢这样的景象,多好啊,人来人往的,我的街,还活着,活得挺好。
对于那个摆着凉鞋汗衫的小摊,它穿花短袖的女摊主,我很是迷惑,多年来,怎么仍是年轻而热情。我没有上前询问,只是仔细地看,才知道这是她的女儿,她自己不久前突患心肌梗塞去世了。一个花花绿绿的摊子,一份尘土满面的生计,结结实实地系牢了一对母女。
街西头的中学刚放学,男生和男生走一块,女生和女生走一块,一路说着什么,不少穿着或浅蓝或深蓝的牛仔裤,和城里的孩子极为相似。我专注地打量了一个穿米黄色短袖的女生,黝黑的发,粗糙地束在脑后,曾经的自己,也是如此朝着家的方向走。这一刻,我的幸福大于伤感,曾经在这个红砖红瓦的校园,非常荣耀地领回了数张黄灿灿的奖状,在我们简陋的家,我看到了妈妈自豪的笑脸,这就是我至高的幸福。
那遥远的幸福,成了这眼前的忧郁。
那时,我就不喜欢学校旁边的这个医院,里边总是进出一些神情郁闷的人,传出一些与死相关的事情。
但是,我的街,的确离不开它。有医院,小街就有了生老病死,有了疼痛与恐惧,这才是真实的街,是活着的街。尽管没有鲜亮的健身器材,没有花园草坪,没有家世界综合超市,没有服装流行趋势和川流不息的出租车,只有一家冷清的卤肉店,一家窄窄的理发厅,一家蒙尘的农药店,一株丛笼的梧桐树。
岁月叠加得我的双亲佝偻羸弱,叠加得我的童年恍如隔世。
而此时,妈妈已不能很好地吃东西,不能很好地吃!像一个无辜的婴儿,亮晃晃的金属镊子夹出假牙的那一刻,我的心,曾经被您呵护的那颗心颤颤栗栗,忽然间憔悴了千年万年。
您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您的这些心爱的孩子们齐刷刷地聚齐,惶恐地喊来那么多穿白大褂的医生?您一动不动,更加迷茫地看着我们,眼睛暗淡无光,这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眼睛。可是啊,曾经,它对于我们,从来都不是如此的淡漠。这又多不像我的妈妈,不像!我的妈妈吃饭时,总是喜欢看着我吃,满意地看着我漫不经心地把餐桌吃得一片狼藉。后来,我们长大了,我们的孩子又一览无余地接住了这样的目光。
是孩子就要如此霸道地夺走母亲的注视吗?
但是,现在,您完全不能平静地吃点东西,您已经很瘦很瘦,瘦得与您的神圣、您的坚韧、您的博爱极不相符!
此刻,您躺在那里,似乎不愿和我们多说什么,但是,就在一天前,我们还都是您的心肝宝贝,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从来都是那么短,您一定不会舍得把相聚的时间挥霍掉。
但是,现在,您只是任时间一点一滴地沉重!
任自己一点一滴地垂危!
您一定一定是不情愿的。
给我妈妈,世间!
我们不要,不要分离,我们要妈妈,要这个满头白色的乱发、口齿含混不清、嘴角溢淌着饭渣、虚弱痴呆的丑陋老人,您是我们连接所有幸运、幸福、美丽、愉悦和成功的唯一证人!
儿时,我有人类最干净的一张脸、最简明的一颗心,没有伤痛,可那时根本不知道,只是肆无忌惮地向称作妈妈的这个人,得意地表现了自己的偏执、孤僻、怪异。
那时不知道啊,世间会在此刻变了模样。
正值初夏,田野是金黄色的,这些与您纠缠了一生的麦子,已经与您无关了,而这首题为《母亲》的诗也将永远与我无关。
在田野,母亲
你弯腰就是一幅名画
粘满麦秸的脸庞
疲劳而鲜亮
银色夜晚的柔情
来自一座草房
我们家永远葱绿
来自母亲的灵魂
永远地开放
儿孙般的玉米和谷穗
一代代涌来
将你围成一座村庄
在母亲博大的清芬里
我只有一粒绿豆的呼吸和愿望
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上,我只有一粒绿豆微弱的呼吸与愿望,夕阳桔红桔红地映过来,我有些黯然,天就要黑了吗,妈妈?一个农家院落,素素的土墙很低矮,红红的对联已斑驳,一个穿着月白汗衫的老妇人坐在院中,埋头拣粮食,是我的妈妈!机井旁有一个浇地的婆婆,那,是妈妈吗?是妈妈的村庄吗?
我不想回到一个没有妈妈的世间。
但是,现在,除此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奢望?只有等待,等待妈妈用粗糙的手握着我们,握着我的家,那么满足,那么满足,和曾经一模一样!
曾经啊,觉得人生的路很长,长得看不到它的尽头,而——绝境,怎么忽地就来到了眼前?
病痛很痛,压过了您的隐忍、您的爱,压过了我们全部加起来的揪心,您的头垂得很低,身体蜷曲着,给予了我们所有荣耀、名利、健康、纯真,还有坚韧的妈妈,此时只是一言不发!
妈妈有了伤,我们的世界疼痛不已!
只有坚强,只有足够多的坚强,才能在这个残缺不全的世界活着,只有足够多的忍受,才能在这个没有妈妈的世上活着吗——曾经,我们一流泪,妈妈就心疼不已,但是现在,您只是迷茫空洞地看着我们,静静地,像一个旁观者,我的妈妈。
我的心,曾经被妈妈呵护的那颗心颤颤栗栗,忽然间憔悴了千年万年!
记得初夏是一个彩蝶翻飞、花香叶翠的诗意季节,不是今天的冷,不是今天的阴郁!
窗外,阳光铺洒一地,亮亮的,是那种叫做朗丽抑或明媚、很美好的那种阳光。是,它就是这个世界的阳光,是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妈妈以后的阳光,这阳光和我的忧郁密切相关,这初夏和我的忧郁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