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接您到城里的原因是帮我带小孩,孩子半岁。初夏,您用一个大红色的尼龙布手提包,装上您蓝色的碎花短袖、柔软的米色短袖,还有件在家里穿的无袖牙白棉汗衫。把院子里的小桃树浇了又浇,把西屋条几上的面盆擦了又擦,为头发花白的父亲蒸了满满一锅馍,又定定地慎视了一阵子厨屋,才穿上那双半新的黑平绒布鞋,敲响了我家的门。
从进了我家这个门的那一刻起,家里的娃娃、饭桌上的一日三餐,还有狼藉的地板,都稳稳地有了安排。
那时候,您的耳朵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但,这并影响您为这个小胖墩起早炖鲜美的鸡蛋羹,不影响背起他爬上五楼回家,不影响在他生病时彻夜不眠,并且不影响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坐在阳光里为他做一双玲珑的镶着红边的花布软鞋。
您在这个小小的家里,那么平静那么安宁甚至是那么欣悦地做着这一切。
那时,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我只是在意,办公室里和我的桌子对面的那个女子,常常炫耀她的金耳环和毛呢大衣,还有菜市场上的活鱼铺,脚步沉重得难以走过去问津。
您从来都是那么珍惜地买回廉价的青菜,那么满意地端起碗,并且,纵容了我的慵懒,纵容了我那像五月花开一样迷离和不知所云的诗情恣意飞扬。那时候,您和那个拥挤的小屋,和那个费尽您数不清心血的娃娃、和那段酸酸甜甜的日子一起,见证了我莫名的孤僻,也许还有一点傲慢、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
那时,不流行国学,没有接触过《弟子规》,不知道“冬则温,夏则凉”“亲爱我,孝何难”之类的教诲;那时,起床就心安理得地享用热腾腾的早餐,推门进家,也熟视无睹窗明几净;那时,我卑劣地觉得每隔一段时间给您一丁点零花钱,或者买一双清仓的凉鞋、过时的罩衣,您所有的辛苦都会一笔勾销。
并且,还暗暗地聊以自慰,觉得这里有宽阔的体育场、热闹的菜市场,有干净的澡堂,平坦的马路,比乡下的粗鄙好。当然,我看您眉宇间有欢颜,有穿着尖细鞋跟、花红柳绿、散着香气的女人从身旁走过时,您孩子一样好奇,还对邻居阳台上艳艳的芍药花有极大的欢喜,还有,您十分地崇拜那个物品琳琅的百货楼。我想,像城里人一样生活,一定能够安慰您对老家的眷念,和对父亲的思念。
我说不清楚,富丽堂皇的酒店里,那个忽闪着大眼睛俊美的服务小姐,对您的问话无动于衷,是否伤害了您的自尊,那么简单的几个菜,却收了那么昂贵的钱,您的心是否重重地疼了一下。还有街角那个衣不蔽体的智障小乞丐,他捡拾垃圾桶里的脏东西吃时,您是否忽然怜惜他了?广场上那些人,您从来都不懂他们如此激情地唱了些什么,如此悠闲地说了些什么,您像一个孤独的旁观者,像这个城市上空那朵漂浮不定而又流连忘返的云。是,这里有流水般穿梭的汽车、香气四溢的烧鸡店、气宇轩昂的楼盘,有做工考究的棉布鞋,这些眩目的繁华里,这些舒畅的日子里,找不到您的童年,您的根,您在这里一直是悬浮的吗?那些印着美艳图案的广告,那些孜孜辛劳的三轮车夫,还有绿茵茵的足球场、热闹闹的健身房都与您没有丝毫关系吗?您经过这些,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垂下眼帘,心里不为人知地叹息一声。
您要离开,要回到那个草长莺飞的村庄吗?回到那个与童年与素素的日子密切相关的家园吗?
但是,您什么都没有说,您只是住在城里,出了门看到的就是城里的生活。
日子就这样琐琐碎碎地过了十多年,您照看的那个娃娃已经是篮球场上最抢眼的中锋,他结实的臂膀,很轻易就能够把我们扛起。
您的幸福生活眼看就要来到跟前。
那是一个春日,您的眼睛垂得很低,您把这个城市所有的生活关在了视野之外。您要回老家,默默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一件碎花外衣,一件……装在红布兜里,您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空洞的弧线,说,走吧。坚定,又似忧伤,我紧跑两步,抱着您的肩,越来越羸弱的肩,我伏在上面,没有说话,您已听不到任何声音。
您一定是用了足够的勇气,才决定远离城市这个巨大的磁场,就算热豆腐如此香软,电视机这般高清,就算路旁的月季花一直开到深秋,暖气一直放到初春,不是不喜欢,但,您就是要决意和这一切没有干系。您只是一意孤行。
老年和童年首尾相接,一个人的童年要紧跟其长长一生。那是生命自由盛开的季节,就在那个素朴的村庄,也许就是从那时注定,您就不能和城里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