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声音低低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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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粥一饭的感念

油渍渍地香,香渍渍地油,也许是我的偏执,我认为这擦锅馍是妈妈的独创,是人世间一种香郁无比的独创。

每顿炒过菜的锅,此时,不能用水冲掉刚刚渍在锅上的油,不仅仅是单纯的油,还有混合着油、调料以及菜的余香,都在这个圆的锅里留有残渍,好,拿起一块馍,仔细地擦,随后,就一定会惊喜地知道,手中的这块馍有多香有多诱人。

我很小的时候,您就如此这般地创造了这样的一块馍,当然,它以自身无与伦比的优越性,几乎从来都是被我以极其优越的家庭地位“花落我这儿”。您用一只手,举着那块馍,渗着黄灿灿油光的馍,“给”,递到我面前时,宛如举着一朵香艳的花儿。我并不一口吃掉,一定坚持用若干小口。妈,“花儿”经过您的嘴边,经过您的手边,您的眼前,必定一路散着驱也驱不走的香,但您,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就像它根本与您无关,就像这份香生来就注定属于我。

即便我知道您金贵粮食,但我还不能十分地理解粮食在您心中的崇高地位。您说,姥姥姥爷都是那不成年景的岁月里饿死的。一句话概括了老人的一生,对于我,听起来这却是一句显得实在有些轻飘的话语。您说,姥姥去世前拼命吃棉被里的棉花,说到这里,您停顿了一下,似乎试图体味那个枯瘦如柴的老妇人,是怎样躺在没有棉花的被子里,苦苦支撑到最后一刻。您,再次停顿了一下,才继续絮絮地说:没吃的,地里没有庄稼,家里没有一点吃的。声音很低,很无奈,像是从喉间咕噜的一声叹息。妈,这一定是您生命中沉重得提也提不起来的记忆,提也提不起来的疼痛。

于是,您一定很累,却依旧不弃不离田间,那些锄啊、镰啊、锨啊每一样都得心应手,背回到家,把它们往墙边一靠,它们就成了列队待发的士兵,玉米地、红薯地、打麦场,它们为您带来了多大的慰藉。但是,妈,我恨它们,它们年复一年,磨粗了您的手掌,使您的脚步沉重和神情恍惚,即便如此,我看您依旧在某一个清晨或一个午后,扛着锄,间或别的什么,茕茕地走出家门,妈,我知道您要做什么,一定是和千百次一样,重复着那些单调、乏味而又实在太累的农活,像一头负重的牛,默默地、倔强地,没有怨言。

那些望也望不到头的农田啊,是您多大的欣喜又是您多深的疲累呢?人家《圣经》上都说,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看顾它们,你们做人的,为什么要忧虑明天呢?一天的忧虑一天担就够了。可您听不懂,您就是要日复一日千百次层层地承担。

千百次,无畏,不抗拒生命交过来的重负。

一直到等待的那一刻如约而至,粮食搬到了家,自然,我依然错误地恨透了这些堆成大垛的粮食,我计算不清楚,它们是怎样一路周折,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把您累得只剩最后一丝气力,只剩一把瘦瘦的骨头。

不过,妈妈,您竟然是笑笑,笑得那么满足,那么好看,您说,看,这么多的粮食,多好!

从此,那个咖啡色圆柱体的瓷缸里边,再也没有缺过白白的面粉。您经常十分小心地掀开盖子,轻柔地挖走一碗面,那些白白细细的面,总是十分乖顺,它们被您宝贝着,来到灶前。妈,那一刻,我看到您的脸端庄宁静,并且,并且深藏着看不见的幸福与感恩。

于是,我向往那块擦锅馍,我知道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浪费。后来,我长大了,长大了真是可恶,有时就会嫌弃擦锅馍的可笑与寒酸,就假装着认为它已经不香的样子,懒得去擦了。那次,满满一桌子的菜都炒好了,花枝招展,香气四溢的,餐桌旁欢声笑语,我转身回厨房取一双少拿的筷子,我看到您,站在炒菜锅前,深深地弓着腰,那块馍在锅里来回地擦,认真、细致,接着,把馍放在口中。您做得很投入,您看到我时,稍稍有些难为情。不,妈妈,我没有说一句话,是因为那一刻我内心深处一时间被什么堵得难受。我吃,我非常地爱吃它,您手里的那一小块馍,那一朵宁磬儿。

我经常以及其炫耀的语调向孩子宣布,谁吃,这块馍,我十分欣赏孩子们抢着这块世界上最独特的食品。就算那次家中来了小客人,炒菜后,我们也会旁若无人地说,来,拿块馍,语气里飘满了香喷喷的气味。吃饭时,小客人再也憋不住了,鼓足勇气问,你们说的那种叫什么的馍呢?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我很想吃。哦,他说的是擦锅馍,他大概还没有吃过,我想应该让他尝尝,让他看看这是怎样的一种馍,然后,给他讲,曾经有一个爱惜粮食的老太太……妈妈,您一辈子也没听说过“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一粒一粟,当哀民生之多艰”的学问,不知道“以勤俭节约为荣,以铺张浪费为耻”的倡导,不明就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可能也不太知道孩子从小养成骄奢的习惯后,由骄奢必然多欲,多欲则无德,长大之后,不是成为贪官,就是成为匪类、花花公子、寄生虫,百无一用。您也不知道书画界奉行的那句“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奢之心临之,则价低”本色高逸的做人品质,您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您只是本能的出于对粮食如生命一样的敬重。

炒菜的锅还在那里安静地放着,锅底空洞幽深,您曾经无数次擦试它,但是,如今,那些含着香的日子正在一点点地走远,妈,我没有办法留住它仓促的脚步,那一块块擦锅的馍,成为我一阵阵的痛楚。是因为您的生命纯朴高贵,您才如此崇拜和敬畏粮食,也是因为您的卑微,您才如此崇拜和敬畏粮食,不管怎样,妈,我们为此更加地爱您,也更加地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