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声音低低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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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世间正以各种方式将您遗忘

夏天的时候,回了一趟老家,门口一丛野草葳蕤茂盛,邻居几只皮毛洁白的羊,在一棵老枣树下,悠然地转来转去,高高的土黄色院墙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大门口挂着一件宽大的蓝汗衫和花花绿绿的小褂子,晾晒着一份祥和的日子。

我走的很慢,我需要停下脚步,平息一下。

妈妈,您看,这小村,这农家,安然无恙地过上了一个花儿怒放、蝶儿翻飞的夏季,他们从来不曾有什么不同地为孩子买来香甜的冰糕、清凉的西瓜,为老人准备了乳白色的蒲扇和草席。他们宛如从前,和我微笑地打着招呼,说一句回来啦。一切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似乎,这里,这个乡村,已经不记得曾经有一个瘦弱寡言的老太太,喏,就在那片菜地里,为我割回一袋子青青的白菜豆角,还有嫣嫣的红萝卜,拎起向我走来的时候,眼睛明亮,脚步轻快,脸上漾着满满当当的笑意。这里的风,这里的云,也似乎是不记得这位老人,曾经拉着一架子车的玉米棒,从菜地旁仄仄的小路上经过,吭哧吭哧地进了家门,曾经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娃娃,当作世上独一无二的宝。

但是,我的这个沉寂下来的家,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之后,它的确和曾经根本地不同。

您曾是这个院子里的天!

朝霞从东边艳艳地照过来的时候,屋檐、门楣,还有低低的小桃树上,都涂抹上一层好看的光泽,鸟儿叽叽喳喳,风儿若有若无,可是,您走以后,一直一直,每一天的清晨,这样的情景都在不厌其烦地上演,朝霞好像没有悲伤,它好像将您很快很快地遗忘。

还有不久,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到场的每一位您都知道,有从小您就喂她小米饭的那位姐姐,有穿了无数双您做的布鞋的那位哥哥,他们只顾举着相机留下举杯的镜头、划船的镜头、嬉戏的镜头,在华丽的宴会厅、旎丽的风景区,他们的欢声笑语四处飞散,没有一个人提及您半句,您只是在他们心灵的最深处,但看起来,他们分明是不能够谈起您了。妈妈,这个世界,还有这世界的人们分明不能不合时宜地、念念不忘地记得您曾经的悲愁、苦难,抑或是欢乐,您,越来越远,远的几乎让人难以确定对您的记忆。

如果妈妈,您没有留下煌煌巨著,没有建立伟大功勋,如果您平凡如我们家门口的那丛蒿草,如果这样,妈妈,对于这个世界,您就是一粒尘土,一粒陡忽消散的尘土,这个世间就会以多种多样的方式,逐渐地逐渐地将您遗忘,那反复出炉的鲜嫩的春、芳香的夏,绮丽的秋,还有下雨的清新,飘雪的浪漫,汤面条的醇香,炖萝卜的绵软,将和您没有任何关系!

尽管,您是我们这些看起来生机盎然的孩子们的天,尽管在那个遥远的饥荒年代,您坚持把家里唯一的一块面饼,分给除了您自己以外的每一个人,坚持夜半扛起铁锨支撑起一家人的尊严,坚持住了磨难和孤独;尽管您拼尽全力地生活了、苦了、乐了,但是您看,对于今天的朝阳、今天的聚会、今天的日子来说,那重重叠叠的过去,都已经烟飞云散。

不是吗?从远古走过来的任何一个人,都比我们的历史教科书生动,但是,他的喜,他的悲,他的牵念,他的梦想,深深地湮没在时空隧道的幽暗里。

尘埃一层又一层,缓慢地确切地将您的悲欢完全覆盖。不见了那年地主富农会上,您的羞辱;不见了工分不够时,您的惶恐;不见了庸医拔牙后的痛苦不堪;也不见了那次丢十元钱的郁郁寡欢,妈,如果早知道岁月什么都记不住,早知道生命只是陡忽间的一种感觉,我们就应该尽量地尽量地把心头的苦稀释成淡淡的甜,把那些羞辱、窘迫,从容地淡定地作掌上观,不要让它们重重地毒害和刺伤我们无辜的心灵和身体。

如果早知道,妈妈。

这个世间的记忆力是如此有限,天是同覆,地也同载,它那么宽厚仁慈地给予我们活泼泼的生命之后,就把体味酸甜苦辣的任务分交给每一个人,即使在我们最自以为是的时候,比起自然界,比起恒久远的世间,也是如此地弱小和无用。

您看,现在的我,每天穿戴整齐迎着朝阳出门上班时,心情会有一些愉悦,因为一路上会遇到那辆响着轻快音乐的洒水车,两旁的月季花一直要开到深秋,办公室里会有友好的同事,随意地聊聊午餐抑或是正在北京召开的会议,有时会加薪,过节有假期,天天都有爱人的电话,黄昏的时候,沐着恬静的夕阳,一路听着好听的歌曲,像一个生活没有任何残缺的富足的人士,街道,商场,梧桐树,天空,彩虹,所有的一切,以热闹、以安详,以绚丽,以嶙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一天天将您放在岁月的最深处,它绝不会因为一个老人、一百个老人的离去,甚或是一个村庄的消失,日出日落和昨天有什么不同。

天有大智它不语。

妈妈,其实,我们简直还不如家门口那株绿意正浓的单薄的蒿草,它没有房屋,但它有语言和歌声,袅袅地生长,生生不息地把生命甩在去年,甩在冬季,每一年都是从春天里一粒褐色的种子开始,都是从纤细开始。

一株蒿草,就是一个恒久远的人世间,它守在我们的家门口,它看得清您艰辛劳作的一生,但是,它永远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妈妈。

一个人,案头的书再多,也只能阅尽沧海一粟的故事,学到沧海一粟的知识,一个人,活得再久,岁月的浪花也要把他不动声色地归入茫茫大海。您,将离这个万丈红尘越来越远,越来越没有任何关系,对此,妈妈,我也很是感恩,因为这,也许正是一个生命原本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