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一天黄昏,紧张焦躁,伴随着失眠,十分煎熬的期末考试刚刚结束,沉沉的书包随手往地板上一扔,他就反复斡旋那差不多两个月的暑假。声音不高不低,极为沉稳,内容包括补习数学和英语,上网校,做作业,整理笔记,翻阅诸如《神速巧计英语单词》的辅导书,英文读物、《中华活页文选》之类的杂志几乎难以排上日程,那流光溢彩的《中国国家地理》,以及厚厚的《大秦帝国》,更是在忍痛割爱了。时间,少得像一个不能很好呼吸的哮喘病人。
很快,他的脑门上泛起一层细密的小汗珠,顾不上擦,紧追我几步到厨房,说,明天我想到街上的辅导班看看,先报班吧。
还是那可恶的数学与英语,一直追溯到四年前的初一,这两门课就犹如附身的魔咒,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到很好的分数,总是让他郁郁寡欢,让他捶胸扼腕,让他欲罢不能。
我说,好,明天去找找吧。因为不管是一对一的百元二百元三百元昂贵的辅导费,还是小班教学,都意味着需要一笔钱。他可能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也可能是没有,轻松愉悦的气氛,才开始缓缓地在家里弥漫、上升,开始从客厅传来央视五频道NBA的赛事。
我正在厨房做红烧排骨,金属铲与金属锅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此时,我只有这样,我什么都不能帮他,我说的上海世博会、内蒙古大草原,新疆的甜葡萄,甚至,就算用一天的时间爬一次嵩山,用一天游一次始祖山,或者,用一天去一趟植物园,动物园,森林公园,或者黄河滩,哪怕半个小时就能到的人民公园,他都没有计划,他可能是顾不上,抑或是不能顾上,他呼啦一下删除了这个世界除学习以外很多的东西,他的个子已经长得很高很壮,但是世界,除了学校,对于他却还是很矮小很狭窄。
第二天到日上三竿,还在酣睡,熨贴的浅橘黄色棉汗衫,有些纽结,枕头胡乱地斜在一旁。他睡的很安静,像个婴儿,没有一点声音。我轻轻地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这个大孩子,他的眉毛比儿时浓密了许多,嘴边泛着细细的浅浅的毛茸茸的小胡子,他的鼻头,还有那排垂下来的睫毛,还辨得清儿时的影子,我很高兴,能这样从容地端详他,而没有遭到他微微的不耐烦。现在,他有很多的不耐烦,一分之差,二分之差,三分之差,就是这一点点的差距,总是给他带来深渊似的懊恼。而此刻,多好啊,我为眼前的这个假期暗含着一种隐隐的兴奋。
我轻轻地抚摩着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胳膊,他没有醒来。我再次去想象那些伏案到凌晨的夜晚,那些辗转反侧的考前焦灼,那些不为我所知的压力与负荷,那些缓缓流淌的青春韶华。我真希望他就这样沉沉地睡饱,不说考试,不说补课,不说文理分科。
报上登一夫妇一个暑假下来培训班讲课收入25万元,我信,但我疑惑,这么多钱,孩子买到真正有价值的,仅仅是一个分数吗?是的,我们是需要分数,我们顾不上什么价值。每次送他到那个叫什么文化宫的吵闹的地方进行两个小时补习时,看着他后背深黄色的书包,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的内心交织着些许忧伤与慰藉。
每次接他的时候,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期望他给我一个笑脸,或者一个调皮的鬼脸,要么是带有温和表情的一个注视也行,只是,没有,他几乎都是木无表情,神色怔怔,一语不发。
我不喜欢他的这个样子。
我说,像是陪着一种小心翼翼,天真热,我们去西餐厅蹭凉吧。他敷衍一句,无所谓,紧接着却是:算了,不去。
他不快乐,我灰心到了极点。
但我必须把持着一种十分宁静的心情,我必须承认,这个孩子是一个十分疲累的好孩子,他小的时候,不是这般的冷漠与焦躁,上帝从不恩赐尘世间一个坏孩子,我必须有足够的耐心,陪他度过惶恐不安的青春期,我必须做一个足够宽容的观众,看他上演生涩的青春剧。
我没有生气,其实,很长一个时期以来,我常常尽量“不责人之过,不揭人隐私,不念人旧恶”,常常尽量假设就是这样一个不安的少年,内心不知是怎么的孤寒。我们的路,就是常常搬走内心石块的路。只有灵魂的温度,才是这个世界的温度。
一直到培训班结束,所有的书在他小屋的地板上分门别类整齐摆放,书的装帧并不华丽,但一页页薄而细腻,多的晃眼。掐指算来,还剩下不足一个月的时间,此时,属于他的假期,才在今晚明亮的灯光下,拉开帷幕。
他微微沉吟一下,开始给我下达任务,他说到“任务”两个字时,稍稍哂笑了一下,但,随即,他极为沉着的语气,缜密的计划,不得不让我感到一种郑重。我的任务大体呈流水帐记录,从他早上起床到晚上入睡,期间的学习时间内容,并标以好中差等级。我找来三角尺画表格。夜深了,我审视着这个表格,除了最后一栏附加的“当日体重”,他完全把自己囚禁在了这个叫做学习的樊笼里,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囚徒。他带着沉重的镣铐,一投足,一举手,跳着自己的舞蹈。
我忽然大汗淋漓,这就是一个花季少年的所有追求与梦想,他必须这样,为此不遗余力,必须为此心无旁骛。
电视不能开,因为计划里没有,篮球不能打,因为计划里没有。今年夏天灾害频仍,地震、水灾、空难、泥石流,死亡人数惊秫地日日攀升,那也只是眼前一晃而过的画面,这些事件在不久的一天,会在他的政治试题中出现一点痕迹,会要求他填上一个数字或者地名,很平面很淡然地填写,他只盼望准确,盼望增加分数而已,至于那个地震中高位截瘫的五岁女娃,那个空难中一家三口的灭门之灾,有着怎样的悲痛与绝望,他没有时间顾及。他只顾及那永远没有尽头的习题和单词,为此,他整天整天不出家门,不联系同学,没有一个电话。
窗外,夏日的太阳,亮亮的,这样的一个社区,没有蝉鸣,没有浓密的林荫道,这样的一个少年,没有假日,没有季节,这样的一种埋头,就是为了赢来鸟语花香落英缤纷的那一天?
我尚且不知。我只知道,假期结束时,所有的表格记得密密麻麻,一点不错,都是我的笔迹,只知道,这个穿浅橘黄色棉汗衫的孩子,一个人在他的书桌前度过了他的假期,他心爱的篮球在他脚下,被他时不时爱抚地滚动一下,他启用的崭新的笔记本,条缕清晰,爽心悦目,被他珍爱地放在案头。
我知道,这个少年,曾经冲天的豪气,在一次次的折翅中,慢慢的归于沉实,曾经剔透的天真,在一次次沉实中,销声匿迹,他正变得像这个社会大多数人期待的那样,追逐前途,追逐名利和成功。
现在,他已经返校,他圆满完成了只有一个人的假期。
我站在他的屋门口,想寻找一个活泼的明朗的、时常朝我开心笑一下的少年,我的眼神从一排排书上黯然跌落下来。学习,分数,一定要如此寂寞纠结?为什么,为什么要遮蔽掉获取知识的从容与欣悦?
我想,他还是个孩子,我需要有耐心,等他获取这个道理,还有他的同学们,那些穿着牛仔T恤,哼着“荷塘月色”、太容易焦灼不安的青葱样的孩子们。
只是啊,这个社会,也是太容易匆忙,有时,我的那个关于简单快乐的理想,莫非也只是徒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