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梦新说
7597300000025

第25章 霁月难逢 彩云易散——也说晴雯(1)

晴雯,怡红院中宝玉的大丫头,原是贾府的仆人赖大家买的奴婢,贾母见了喜欢,赖嬷嬷就孝敬给了贾母使唤,后来贾母又把她派给了宝玉。晴雯在小说中的活动主要是:第八回出场,第三十一回撕扇,第五十二回补裘,第七十四回斥责王善保家的,第七十七回被逐、抱屈夭亡。这之前,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薄命司里看见她的画册和判词;第七十八回宝玉“洒泪泣血”为她作《芙蓉女儿诔》悼词。晴雯是《红楼梦》前八十回曹雪芹塑造的一个完整的形象。

对于晴雯这个形象,历代的红学论者或歌颂其“独来独往、嫉恶如仇、敢爱敢恨、敢笑敢骂的青春活力,和那种反抗权威轻视等级的平等自由的精神”。或赞扬其“火热的感情中,有宁死不屈的‘野性’,有追求平等的‘人性’,就是没有那种‘津津乐道地赞赏美妙的奴隶生活并和善的好心的主子感激不尽’的‘奴性’”。或指出“她的悲惨的结局,预示了宝黛爱情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

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薄命司翻看的第一个册子“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其第一幅画面和第一首判词即属晴雯:

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画上的“满纸乌云浊雾”象征着晴雯生活环境的污浊、黑暗和恶劣,而她的判词则写出了她卑贱的地位,高洁的品性,俏丽的姿容和不幸的命运。

第七十八回宝玉在她死后“洒泪泣血”为她所作的《芙蓉女儿诔》,则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怡红公子贾宝玉对“芙蓉女儿”晴雯热情的讴歌和深深的怀念:“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英娴,妪媪咸仰惠德。”

正如许多红学论者所持的观点:晴雯是“一个悲剧性的存在”,晴雯的悲剧既是个人性格的悲剧,又是社会的悲剧。“她的遭遇反映了那一社会卖身为奴者的共同命运。”

貌如花月性似冰雪

被贾宝玉称为“芙蓉女儿”的晴雯,不论是外表,还是内在,都可称得上是大观园丫头们美中之尤美者!单就其外貌来说,虽然作家并没有多少正面的文字描写她,但是从小说其他人物的评价中,我们却不难看出晴雯黛玉般、西施般绝代美丽的姿容。第五回晴雯判词里说她长得“风流灵巧”,风姿绰约,姿容俏丽,心灵手巧,为大观园众丫鬟所不及。她本是赖大家用银子买来的丫鬟,因她生得“伶俐标致”,贾母“十分喜爱”,所以赖嬷嬷便孝敬了贾母使唤。而贾母又因特别宠爱宝玉,所以又把“千伶百俐”的俏丫鬟晴雯派给了宝玉,让她服侍自己的爱孙;人们形容女子美丽的姿色,往往比之为“花容月貌”,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就具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而宝玉却称晴雯“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晴雯不仅伶俐标致,貌如花月,而且敢说敢笑,敢怒敢骂,纯真开朗,使性任情,表现出率真、直爽的天性和傲岸、不屈的品格。小说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先写宝玉因金钏儿事件心情不好,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房中长吁短叹:

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晴雯明明是自己不小心跌折了扇子,遇着宝玉心情不好发作了几句,身为奴仆的她不但不低头认错,反而不依不饶,对宝玉予以了猛烈的回击:那语气、那言辞,哪里像奴才对主子!袭人挨了宝玉的窝心脚默默忍受,一声不吭;晴雯却从来不看主子的脸色行事,从来没有忍气吞声的习惯。这就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晴雯!非但如此,袭人说了两句,结果晴雯连袭人一并捎上:

晴雯听了冷笑说:“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了!”

好一个“嘴尖性大”的晴雯!不管是尊贵的主子,还是平常与自己一起服侍主子的丫鬟,晴雯一律不买账,而且专拣刺人、伤人的话说,甚至连宝玉与袭人“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抖搂了出来。其语言之尖刻、犀利,可谓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袭人气得紫涨了脸,宝玉气得愤愤地说“我明儿偏要抬举他”。这次冲突,充分表现了晴雯“抓尖要强”和单纯率直的本性。同时,正如李希凡先生所云:“我们从她含着‘酸意’的‘冷笑’、含着‘泪’的‘伤心话’,以及最后‘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的真情表白中,可以体会到她对宝玉的真挚的依恋,似也多少带着些对袭人的朦胧的嫉妒的酸涩,孤苦伶仃的她实际上已把怡红院当成了自己的家。”这场风波最终以袭人等的跪下央告而告终,气得宝玉叹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

宝玉与晴雯后来的和好如初,是由于二人原本心灵深处的相悦、相知,所以很快就通过“撕扇”,在笑声中消去了彼此的不快而达到心灵的交融:

(晚上,宝玉让晴雯拿果子来吃)晴雯笑道:“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

在此,我们已看不到宝玉发脾气时的那种少爷公子的跋扈,看不到主仆关系的突然紧张;我们看到的是宝玉对女仆的娇惯和纵容,以及宝玉物为人用的人本思想;我们更看到了晴雯的天真、率直和充满青春活力的顽皮与可爱;同时,我们还从这主仆二人的开怀大笑中,看到了森严的封建等级关系化为了一对青春儿女真情的交融和心灵的契合。因此,晴雯撕扇与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卧一道,成了《红楼梦》小说中最亮丽的风景和最富有诗情画意的情节画面,折射出一群青春少女的青春美、自然美和诗意美。

晴雯与宝玉的深情,更突出地体现在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幕:宝玉将贾母送的“金翠辉煌,碧彩闪灼”的雀金裘不小心烧了指尖大的一个洞,送出去也没人能补,而第二天又必须穿,宝玉怕长辈怪罪而非常着急。此时,晴雯已经病倒在床上躺好几天了,听得宝玉为雀金裘被烧破而烦恼,便不顾自己染病数日之身,马上起来穿针引线:

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象,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哦罗嘶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再也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

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多么勇敢、坚毅、刚强,一个多么深情、可爱而又可敬的晴雯!她病倒在床已经躺了好几天了,一听宝玉有难处,硬是强撑着病体坐起来,挽了头发、披了衣裳,尽管“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但她还是强撑着、坚持着,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做,宝玉就会着急,就会着急得“恨命咬牙”。这是丫鬟对主子的忠诚与感激,这是知己对知己的体贴与报答,这更是相知相悦的情人之间,来自心灵深处的深情与挚爱!正是这种内蕴着的情与爱,化着强大的精神力量鼓舞着、支撑着晴雯!她先是拿了根线比了比,然后拆里子、钉竹弓、刮破边,然后又分经纬、界地子、来回织补、边看边织,那么地认真、那么地细心、那么地一丝不苟!终于,在自鸣钟敲了四下的第二天凌晨,全部补好。然后,晴雯“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完成了最后的工序。宝玉心爱的雀金裘终于补好了。麝月评价说:“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然而,终于可亲、可爱、可敬的晴雯,却“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画面!这是多么撼人心魄的深情!同时,在这幅画面里,我们不仅看到了晴雯的聪明灵慧、心灵手巧,看到了霁月光风的晴雯对怡红公子宝玉的一片深情,我们还看到了多情公子贾宝玉对冰雪女儿晴雯真切的关心、真诚的体贴和心疼,他看着晴雯“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的情景,一会儿问喝不喝水,一会儿又叫歇一歇,一会儿又让披上斗篷,一会儿又让垫上拐枕。

质比金玉神同星日

晴雯的出身是卑贱的,身世是不幸的。10岁时就被卖给了贾府的奴仆赖大家为奴,为奴才的奴才,连自己的家乡父母也不记得。因为赖嬷嬷到贾府去时常带着她,贾母见了喜欢,赖嬷嬷就把她当成礼物“孝敬”给了贾母,后来贾母因为宠爱宝玉,又把她派给了宝玉,让她服侍宝玉。在宝玉身边,她虽然也算是大丫头,但比袭人、鸳鸯等月例领一两银子的首席大丫头还是要低一等,她每月的例银是一吊,与秋纹、麝月相同。

虽然晴雯“身为下贱”,地位不高,但她“心比天高”,品性高洁,没有半点做奴才的卑躬屈膝和奴颜媚骨。在大观园里,她看到了那么多的丑恶和不公,她坦荡而率直的个性,使她时时表现出种种不满与愤激。对于因巴结、讨好主子而受到重用、得到好处的袭人,她看不惯,并毫不留情地嘲讽为“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对于因得了太太赏赐的两件旧衣服而得意洋洋的秋纹,她不屑一顾,并嗤之以鼻:“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她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是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这里,晴雯要捍卫的是身为奴婢,比别人低一等“也罢了”,比“一样是这屋里的”袭人还要低一等,那她是决不能容忍的!同样是奴婢,同样是怡红院侍奉宝玉的丫鬟,没有谁贵谁贱的区别,为什么封建主子不能一视同仁,而硬要分出高低贵贱来?晴雯的话语以及说话的语气和方式,充满着对“怒其不争”的秋纹的鄙视和对统治阶级的代表王夫人的强烈不满。在她看来,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不应该有高低贵贱之分。如果人为地分出高低贵贱,有伤人格尊严,即使“冲撞了太太”,也决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