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奏
夜中醒来,灵魂列车呼啸着驶离肉体
或者灵魂为站台
列车即肉体
生活是一些断章和碎片
我摸索到一架纺机
使语言的梭子发出喧嚣
灵魂挖井,肉体探照
羊儿越丰腴
越感激栅栏圈养
2009年,依恋历史几乎成病
我只身前往二里头
一场寻根因迷路断裂
才知内心未明,走路和坐井
并无多大分别
琵琶怨,丝弦断
诗梳贵在有倒齿
我的亲人和过往的爱情
站起来去往何处
常识缺乏二位一体
现在瞭望它们想起一句话
智得之,仁守之
此时年届不惑
所归有道,体貌皆好
2010年
强生饮
与青山有过往,但除了那棵松树
仍多是陌路。一个王对着他的词语军队说
淡定,淡定,但是他的药锅在响:
减去一些火苗,深厚的穿透力加上
慢点儿宗教,神性的地衣可添
少来点超脱,沉陷可作药引
回旋,但要上升
药力慢,要有路灯
要不要与他们相反
早年暮气沉沉,玩索清宁
向晚燃起红火,像一场事故?
中草药尚未进入国际市场,但
信者自知其有
多年前,一药店为肚痛者开出
二钱砒霜,取药人私减一钱
半年即殁:二钱正可毒杀肠虫
一钱只使虫僵
半途而废,变本加厉
2011年
贝
游出很远回望,大海有七个台阶
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只船
在黑色绸缎的褶皱里摇晃
(多像一粒珍珠)
我们都默不作声,上面也没有人影
天空降下嘴唇,下雨了
时间洗去灰尘
使孕育变得容易……
2011年
花盆
这是一个四处取火的时代
自己做了自己的客人
有人创新词:新唯心主义
何必在唯心唯物里涮脚
唯仁即可,但玉缺
读梁启超《中国之武士道》
拟作《集义集》
二三子说,那人走远
才想起他说过:我是虚无的
友人谈到各自的国家翻脸
忠于国,不如守仁
昨夜梦读幼稚园,把花盆打破
指着脚,说不是我是它
2010年
活着
我将一朵黄梅拍得晶莹
仿佛有露水渗入,听得见水滴
前一天,正月十五烟火之夜
一个女人将车停在路边,头抵方向盘
眼中尽是明灭
没有人注意到,我对自己使用了新词
对着老张的棺木鞠躬回来
我对自己说:不是受活
是活着
2011年
玉日
那是一个玉日
水行走在火上
生活豌豆里有光
苦根上有甜脉管里有酒
我扶住井沿
夜晚即被饮尽
光投进水里成为镜子
……回忆是明亮的
这时候不向谁申诉
浑浊如源头
2010年
梅
来看望你,身体里带着闪电
我们谈论你,羡慕你的骨骼
借你的枝头,一种精神发自己的光
他们长途跋涉去朝圣
如果踏雪而来
你教他们置身于自性的香气中
时代的膝盖缠着绷带
我们跑去迎接新生儿
时间绷紧琴弦,你的雪未到
我喉头滚动着雷声
2011年
软或柔软
路程和时间硬
到达是软的,鬓边的白发、生活的味道
是硬的
你为它们所做的辩证软
手指硬,窗玻璃更硬
画上去的那颗心软
阳光下开始淌水
田野是硬的,而收成软
雷阵雨硬,而雨声软
一生是硬的,从内部触摸它的人
正在变软
再远一些,远处是硬的
而回来软,语言是硬的
而表达使这一切变得柔软
2007年
如果想要客观地……
如果想要客观地说起你
我须变成一块石头
揭开河水的窗花
调好灰尘中的弦
藏起一面鱼尾纹镜子
为民谣擦亮翅膀
雨水备下粮仓
为她备下拭泪的手帕
一粒草籽在胸腔喊叫
她知道自己承受了什么
2011年
看花
周末,带几个孩子去看桃花
我对他们说:花开的过程
非常缓慢
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
他们伸出小手说
我摸到了花瓣!
我是说,前奏、过程、细节、偶然……
然而他们惊喜着
对自己缓慢而微妙的童年
视而不见
我说:将来……
他们的欢笑声淹没了我
2006年
一间房
1.一盏灯
小和尚说,师父,
填满一间房
只需一盏灯
灯的青春有暗岗黑哨和烟
叛逃失败了,踩着石子路
黑暗把自己想成更大
昨夜,梦到白色陶罐
像是宝贝让人想到骷髅
白颈鸟将雪山带向远方
路途成为一种治疗
灯罩说,我已不能为你保存
一副好容颜,坐标偶然
不要让火焰吱吱响
像鞋子踩在雪地上
大雪填平沟壑
车拥挤尖叫集体后仰
小和尚在草堂前熬药
师父喝茶,水从井里
打出数片黄花
草药之一,厚朴
闻到苦香,师父眼前出现了青年
背着衣物,要被军队当间谍活埋
他辩解自己出生多病性命许给寺院
现在是去投奔,扛枪人面面相觑
青山渐老,他眯着眼,看茶汤
山里山外,响起一把手术刀
之二,半夏
门前一面突起的平顶子山
算命先生指着说,呶,
一方书桌,至少出儒子两名
送出门,往西
(卦书所示西乃幸运朝向)
这时候,那眼神过来
挥着夏天的一根辫梢
蝉声的梳子搭到雨水额头
当马儿慢下来,突然发现
用来等待的时间已是空空
之三,伏苓
破落大户子弟,老槐树下看井
家业比这井水多,但流去了
有人说,这人家的子弟
切忌沾染艺文,可他偏喜扮
花园里惊梦的千金
兰花指三摇,戏院外面马就脱缰
前朝过去。有人说他才是通透的
戏文里早预演了一生
之四,决明子
小和尚跟师父拉一面大锯
“有灵魂的人,世事逼退他
还是他改变世事?”
“但愿他有两重时间。”
“如果他种了药材,世人不一定
会冠以好听名字,或递过来一副
苦嘴唇。”“决明子,它有好眼神。”
2.双屉柜
庸医说,你对事物
趣味浓淡太过都是病
别出声,身体在举行仪式
用语言搭建起庙宇
他们搓麻绳,你来拉紧
从里面掉出来渣滓或金币?
你的黄金海岸不为人所知
嗅到死亡,知道自己还活着
多么好,将作为自己而死去
双屉柜开着,可以抽出桥梁
从爱的绿邮筒里飘出雪花
让我们去送一封信
之一,国漆
漆树:我的血液是五色土
伤口也非漆刀给的字母Y
(中国三宝树割漆、蚕吐丝、蜂做蜜)
七千年前的食器,祭器上,我呼吸
(所谓黑漆其外,朱画其内)
你可以到寺院或古建筑那里看我
有历史,意味着什么?
细木匠眯眼研究木纹
有多少条河流经这里
之二,绘面具者
在第六条曲线里
埋下一个隐秘波折
他逃离那里很多年
如果回头还感到手心有颗红烟头
从传统手艺挖掘根,做成脚手架
他很久才通晓那些技艺
面具用目光真理般瞪视
有人走近,他介绍道:
你看,无论站在哪个角度
它都在注视你
而他的女儿在双屉柜里寻找合身的衣服
她还小,经常独自摸到狭窄生活的底部
3.小轩窗
傍晚和夜之间有药丸
世界和人们之间是门
布列松用电影述说它们
旷野到房子,银行到牢房
车站到地铁,手指是同谋
扒手用双脚行走在空气中
而得道者看见,门敞开着
那时,王阳明被贬至龙场
寻思圣人临此,会怎样?
睡梦中忽有人说话
一跃而起。有学生萧惠
问死生之道,答知昼夜
即知死生。怎么知夜呢?
知昼即知夜。怎不知昼呢?
终日昏昏,梦昼而已
是啊,我们知道门吗?
它却在那里开了又关
4.四扇屏
站在石头上仰望
我们的羞赧没分给世界半杯
出行图
盖房子的人两手泥
她爱上他打夯机的轰鸣
劳作磨光指甲
居住擦亮余生
他把黄昏和进泥里
在晨光中完成一个美妙的
局限
队伍中有一个传号令者
在出发和目的地之间奔跑
哨音被空气吞咽,时间稀释
脚步无须再做什么决定
只是顺从。只是路途中小的
黑色的刻度
大部队还在后面,洗手者、枕泉者、
阅读者、隐逸者、掘根者、打铁者
喇叭、口号、旗帜
队伍中的出逃者回来
他们走过本地最古老的岩石
用野刺莓清洗嘴唇
搁浅的夜晚是什么在响?
一个行动干涸在时间的挂勾上
鸟鸣:露珠簪在黎明的额头
孩子的大眼睛初忖人生
血液、波涛、奔跑的马蹄
这绿
舌头、梦魇、黑色纸鸢、铁布衫
这宁静
邂逅图
泡桐花吹奏,紫金观抬出乌鸦色的钟声
有挑檐,古典、沉寂、柔媚
年代不详
过腰的长发不合时宜
第五根琴弦讲的是一个人
遇到另一个人
而非一物与另一物
一人与一个物
他们先后是女人,男人,双性人
无性人,他们的难题:
学习用这样的嘴唇亲吻
仕女图
中午,他们湿漉漉地爬上岸
躲避审视的水纹
身体里藏有二十个告别
词语奔跑而句子停顿
火熄灭,岩石燃烧
刻刀离去,这一天,他们不知道是永诀
清早的光线叫卖一种谶语
纺锤般的女人,半跪在坐席上
没有谁比她更安宁
他蜕掉一些鳞片,她看着鳃变成悲哀的嘴唇
眼眶里长出草蘑
她的嘴唇,男人曾经从那里吮吸
另一个世界的言语
词语像藤那样纠缠,慢
节奏的叶片,旋律的花朵,慢
透明而又暗影幢幢,慢
夜归图
天空带着星群突围
她走下黑色舷梯
他替她找到它时
它正光着脚奔跑。那是谁?
她们偷偷地相认
在孤独中建起自己的神学
不可言说的光和喜悦
它为自己留一块空地
那里什么也没有,绝对的它自己
像罐中的空气
很久很久,呼应才响起
2010年
(*扒手:布列松电影名)
痛苦
痛苦要在眉头拧出水来
但思想的橡皮塞在用力
我看着比别人多的灰烬
如果我对你说一句话
那就是痛苦,将我刻进秋天
除了雨水的背没有其他方向
如果我给你一个报偿
依然是痛苦,一个巨型仓库
雨水垂下,没有其他的绳索
如果这世间有什么在
不断走来离去,仍旧是痛苦
我的鞋子,在忠诚地阅读
如果我能看到更新的东西
在前方,那就是痛苦
有人缝缀快乐花边
黑夜鸟笼里,灯光喂养莺
羽毛渐丰它歌唱完美
也歌唱与孤独无关的痛苦
这精妙的纺织机
越是单纯,梭子越深陷
我知道很多但都比不上
知道痛苦更多,它吱吱嘎嘎
从东响到西
骨头至发梢
2006年
一座山的两个部分
一座山有两个部分:年轻时的山脊和
渐渐消隐的两翼
不必乘汽笛到远方去
也不必扶微曦进入内心
我们的显现只是大地上小小的
突起。如一粒芽走在初春
生活上游聚拢来的东西,亲人一样
安静地俯身,读我们无名的喜悦
火柴盒里住着语言
接受的尺寸
2007年
你就是……
众声喧哗。黑和白都如极光
我埋头沉默
你就是我低下头的那一刻
雨水来了
从昨晚到今晨
你就是那熄灭的鸟鸣
在你带来的光里
待得太久还是不够久?
药物无法捕捉阵痛
从一个词语到一本书
我们试图缝进弯曲的自己
你就是那枚绣花针
地平线出现,大海消失。这无法抑止的
冲向更高处的间歇
你就是那间歇处的歌音
2007年
继承
她继承族人的旗袍
和头痛片,启蒙的手指
握着神经衰弱的账单
转过身,她渴望自己像
一团时代的火焰
青年继承童年疑虑的手脚
和小心眼;鸟继承大树的天空钵
方向不定的风,转过身
她对自己说,我有方向
正被时代磨尖
钟表继承回忆,虚无继承
衰老经,墨水继承黑夜
他们,继承围墙以及回音
被滥用的才能,灵与肉的冲突
转过身,她把一种东西往高处
提了提
她走之后,你可以告诉人们
这几乎是一个幸福之人:
她不幸的时代病
将由下个时代继承
2011年
黑马
酒席中,当我斜眼看向外面
一匹黑马站在暮色里
你几乎看不见它的存在
“这样很好,”它在那里自言自语
连目光都是黑色的
似乎能揭开白色的井盖
或者做那些朴素事物的铺垫
无边的黑暗
正配得上孤独而发亮的灵魂
当我起身向它走去
它没了踪迹——
连速度都是黑色的
连来去的讯息都是
黑色的
2007年
我们怎能离开一只杯子
我们怎能离开一只杯子在经历了
那么多童年饥渴青年忧郁中年焦虑之后
在我们抹掉那么多活着的眼泪情感
推开一大包非本质之后
而捍卫的又遭到重重一击
我们认清了笑声和哭泣并且
一股脑儿将它们掐死
手上沾染了那么多轮胎上的泥
我们怎么能凭一只杯子
倾倒自己,怎能不缺少一个
不动声色的嘴唇
2011年
莲的自我
众词喧哗。我拨开它们
划一只船驶近莲
让一个词扣住它,不向后退缩
专注些,没有更多的余光投射到
别的事物上。
近了,近了,如果剥开一瓣
我会不会从身到心都感到痛
昨天,它认真学习在现世中沉溺
今天,听到漏雨的屋檐
一朵莲,一朵白色灯盏
被它静寂的歌声诱惑
但不要走近,恐被白色的火焰伤着
你只远远地观看——
足下尘世太深
一个人眼里的繁华褪去
2007年
关于时间的对话
“它们和我身上的悬崖有一种呼应
久久地坐在客厅里,最后会变成主人。”
我仿佛是时间的一个冥想……
“我要尽量充满时间,充满自己的存在
我们是两只罐子叠放在一起。有时它们大一些,
有时是我。”
在现在这个台子上,我没有发出
自己的球……
“该如何高贵地承担起?我们是从旧时代
抽出的丝,痛苦将为此加冕。”
哦,少一些方向,多一点静默
“世界啊,我是雪地上的麻雀
为了几粒短暂的粮食
落进时间之筛。”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