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黑女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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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百年之霜(1)

内衣

一场好睡眠如同一个西瓜的中心

女人打开衣柜,将春装收起

绿色时钟行走几乎没有声音

三年了,这件紫色旗袍裹着她

走过石榴树的火焰杯

齿间的口香糖换作了木糖醇

阳台上的饮料瓶晾干了

来装豆和米

免生虫子的夏天显得清凉整洁

三年前她不知道这些

宽大睡衣,头发一扎起就像个

男人

现在她有带钻的内衣

不再质问看似一清二楚的道理

四点半,她坐下来回信:

“我还是习惯用‘美好’这个

词语……”

2010年

穷人

我靠窗,看车灯一截一截

吞吃黑暗,不记得多少次,复又回来

黎明和傍晚,车内人默坐着

结成一块黑铁。到一处小站

邻座的人下去,另一个上来

他将身子蜷成一团,双手夹在膝间

忽然,他挺直身,直勾勾地盯住窗外

我惊奇地看出去,什么也没有

他那么瘦,长脖子简直撑不住

暴突的眼神

他看一眼我膝上的挎包

拉链开了,而且战栗

这罕见的目光。是否该把包打开他看?

我是一个穷人,苦苦搜寻着根性

若说到美,有一张丰收女神像

她的卷发像麦穗,肩上是谷物和瓜果

她表情祥和:没有什么是在路上

2010年

百年之霜

1

大风将天空吹向偏东

只有一棵树在与汽笛呼应

梦扑打窗棂呼呼响

有人会看到自己的前生?

一个女诗人自杀

把活的难题留给了我们

滥用抉择,斧子悬头

从她那里回来,你对我说:

让我们好好活着并写作

2

让我们好好活着并写作

百年之后,如果还能拿起一支笔

墨水将替我们哽咽:下世能否再遇见

那些执生之人

3

控制一种音色比展开一个旋律更重要

沉思的钢琴师面前,音乐会的池塘在波动

他晚年演奏拒绝华美的舞台和大灯

4

大家在苦楝树下玩翻牌游戏

吵闹起来,舅舅将牌一把扔掉……

这个背生者到世上来

不过是给亲人种下惊愕和痛

我赞美一棵衰老的大树

它享受过了天生,正在享受天死

5

墨水替我们哽咽

身体里多有生死

我拿一个对你说话

另一个就站立偷听

六岁那年,外婆从织机卸下一匹

红格布,她摸着我的辫子:

花骨朵啊,小花骨朵

二十六岁,我的女儿抚摸她坟头的麦穗花:

小花骨朵

2011年

我从水中探出头来

我从水中探出头来:

没有什么,我还没有湿鞋

你就笑我吧,藏宝图上的那些贝壳

全捡自你的海岸

我捂紧口袋,你就笑我吧

它们的颜色来自你

或是对你的小哗变

我多么吝啬:夜晚将你的名字织成

壮锦,白天却计算你投过来的丝线

你就笑我吧,这么多新长出的忧伤

这么多合不拢的水库和火笼

2010年

新画皮

最后,他想了想

画上男人给她挂上的项链

他在夜里躺下,一个人而非一个

女人

灯光下,他打量衣架上的她:

完整而光鲜

牙齿也闪出贝样的晶辉

男人的双手骄傲而亲爱

她亲密地帮着完成无数个

归属的过程,只把画皮那一刻

留给自己。然而这就够了

她因此无穷无尽

他入睡,和床、被褥一起

一个物件而非人

2008年

荷塘

我想在杨树荫里躺下来想一下

前生后世,然后一古脑儿放下

荷塘上空奔走的旋律一瞬间传到右手——

握不住了,这滚圆的露珠和鸟鸣

荷香使步履有平仄。那些浮在湖面上的光斑

搅动春天最后的生机

2007年

捉迷藏

这样的游戏多么奇怪:

有时,我在自己的外面

你在我的里面。而有时

我们都在自己的外面。

当我们都在自己的里面时

悲哀捉着悲哀

有时你在我的声音中隐现

有时是一个呼吸。有时是一个词

有时是一个空

或者那里面还住着别的什么

这种游戏多么奇怪

今天捉着明天

2008年

舞台效果

舞台工作人员:

精确地计算电线的长度,

目光和通了电的微型彩灯相仿。

灵巧的双手绕过摆放好的鲜花——

他来不及想一下那花的芳名,

他的时间总是有限。

舞台上的灯有很多种,

他必须一天比一天精确,

他深知那些人想要的效果。

幕后,一双眼睛正盯着他扯线的双手:

如此冷静和精准。

演员:

他望着空空的舞台:

那是一只酒杯,在等待他的激情,

像一把五弦琴等待一根手指,越投入越好。

当他把自己交出,音乐裹挟着他,

故事裹挟着他,像风一样簇拥着向前。

猛然,它们停住,把自己腾空,等待下一场激情,

而他在幕后抖个不停,止不住脚步。

堪忧的生活。他用非戏剧性俯瞰,

一天比一天更加明白

2008年

弓箭手

语言无法抵达的,交给沉默

或者迟开的花朵

一窝蜂热爱春天的辛劳

我们片刻的失语不过是

弓箭手在擦拭箭镞

2008年

词语

一把动词等待修辞的快镰

我们派出更多名词打探

延宕,漫漶。时间擦拭我们灰色的影子

奔跑治愈异乡人的苦涩

在衰老中放轻脚步

走过果实压弯的村庄也别大声

森林中的一个树突有什么命运?

我们只有词语的挖掘机,有暗处

2009年

门外有人

门外有人登楼

他会不会用别人的脚?

他拍手使声控灯亮

他可知道另外有光?

喘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是否有一只猫在捉迷藏?

如果不寻找他可能会遇见石头

如果去寻找,他可能不是自己

如果他矮,墙就很高

如果他高,会碰到非人的待遇

2010年

我要去往太阳渡

我要去往太阳渡,你在哪里?

众土看着一棵树

梅花小蹄子按住窗棂

你汁液饱满目光系住哪根枝条?

她从抽屉拿出嘴唇

血液和词语,快,来这里

她要一头扎进地下河

递给她剪刀,和药棉

大河,布匹闪光,诱惑非源头

“我为此牙痛好几个晚上

并非某一个词语能够救活。”

2010年

当我箭一般地……

当我箭一般地穿过日常生活的

滩涂,身上的时光脱落

履历表在后面喊一个

陌生的名字——

每天,我须一百次箭一般地穿过

生活的衣襟上布满弹孔

我们的午餐徐徐冒着热气

那个不断向外面看的人

已不能容忍拼贴画似的

风景——

每天,我会一百次地在那断裂处

认出我自己

从秋天的角度可以看到更多

生活的影子。有时

暴雨将按在门环上的手指

悄然收回。在夜晚神秘的腰部

有梦的按摩剂,有陈年感喟——

每天,我像第一次来到那样

倾听上游传来的声音

2009年

似有还无

蘸着命运的手指有几根是被偶然

舐过?天空布满群众的账簿生活中却缺少

亏欠者

广场上有一群供合影的鸽子

他亮出玉米,然后合上,攥紧

留一道小缝。鸽子去探看,被捏住嘴巴

挣扎,手松开

要飞走了,他又亮出玉米

啊,那黄澄澄的还在

2008年

哀袁崇焕

那不是你的命运:一个时代和君王

酿造大雪,饮用壮士血

生食尔肉的百姓夜半醒来

胸口上惊现一个窟窿

大地善饮而天空健忘

酒和音乐延续我们的宴席

大人苦于撑天力单

小个子忙着穿过生活的针眼

2011年

迷路

在故乡我渴望迷路

好遇见陌生的森林和空地

花草游荡,鸟音无根

它们认为我不必急着回家

麦子的功课可以缓做

马兰花杯子的大道并不重要

但每天,我准确地蹚过河

推开印着母亲面孔的门

消失在更多面孔里面

2011年

他们排成一队

他们排成一队,领取最后的晚餐

这是你的绝症,你的车祸,这个

你自缢的高脚凳……

他们接过,平静地穿上时间、地点

我身后一个声音:不,别……

但淹没在不安的交谈中

他们的纽扣闪着迷惑的光

那天,父亲与死亡艰难地搏斗

庄严,孤独

他走后,我们继续谈论这个世界

重新认识可鄙之物,向时间礼拜

当我安静地守一张书桌

散发出陌生花朵的气息

白发像谎言,墨水如救星

2011年

解放路

科技时代的草莓肥硕,石缝中拔出来的茵陈

自卑得咬紧牙根。

一个年轻人走过来:解放前,

从这头到那头都是我祖爷家的。

他用第一工作和第二工作又孵出

第三工作,腰杆才稍显端正。

提着一斤菠菜,他和豆腐老三愤懑:

不知被什么捆缚,也不知怎么解放,被谁

2011年

汉语

对汉语的居住没有界限,没有漏风的

屋檐;在汉语思维里一只苹果红

一个人性善,汉语街上,我的爱

发出鸠鸣,汉语加在我身上的光荣酝酿小背叛

我称量的利益是汉语的,灯、火炉、草字头

病字框,中堂和四扇屏风

汉语母亲在祖屋里老去,汉语孩子

在城市变成某族,我们用汉语咳嗽

狸猫汉语式的自尊和轻蔑,守在门槛旁

雨水和屋檐的汉语性呈弱酸

汉语式的漂流和回乡则含有盐

汉语式的侥幸,躲过阎王的汉式缉捕

汉语式反讽,嘶嘶响的痛苦

汉语牙关在转折关头不避讳汉语血

汉语山的小径一条提着另一条

汉语之水天上来,在汉语的悖论里轻易变成酒

汉语的牙痛史带来篡权的失眠症

汉语的柳叶眉养出绿林好汉

良心和蒺藜

2011年

发展了的自己

“你可以把大自然写得更甜美

诗人旺盛的生命力至关重要。”

不过某些苦涩是真切的体会

“伟大的诗人,诗和人是一体

而我们不必。”

他们在伟大之前呢?

所以我们必须是发展了的自己

2011年

把失语像一粒种子珍藏

我的第一首诗是写洪水的。只记得这么一句:树上蚂蚁快快爬,哎呀大水冲了我的家……因为家里孩子多,我童年经常住在外婆家的小山村里,读小学时回到朱阳镇上,对父母家已经不太适应,显得笨拙而多愁,就像有一种很珍贵的东西被抽走了。我找到的消遣方式是在开阔的河滩上独自转悠,或者在干泥块上画水仙,把水草从一处移植到另一处。发洪水时,天地一片苍茫,河滩边上的菜地变成泽国。大树、瓷盆、拖鞋、扫把、动物的黑尸在浊流中翻滚。我常常打一把黑布伞呆呆地望着。

初中毕业时,全家搬迁到灵宝县城(现在的灵宝市),不久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本来体质较弱,加上服侍病中的父亲过于劳累,一下病倒,几乎失去了自理能力。我们顿感大厦将倾,悲心不已。我更觉得远离故土,只怕此后再难回归。整理父亲的遗书时,我在一本《文心雕龙》中发现他病中写的一首词《思儿》,其中有这么一句:此生怎料,身在郑州,心随儿女走……在写悼词时,我写了一句:父亲一生教书育人,从教师到校长,为朱阳镇的教育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但是想到父亲平生最忌张扬,便又划掉。当夜,父亲穿着经常穿的一件白衬衣走来,拿起那张纸对我说,你应该写上这么一句:爸爸为朱阳的教育事业操劳一生……我惊醒,才知是梦。过后几年,我很少回老家,怕见到自己的老师、朋友、同学,更不去那个消磨了我整个少年时光的沙滩。后来因为参加工作经常下乡,我才再次回乡,但已物非人亦非。我的笔在面对这些时,像面对一个不敢碰触的伤疤。这种失语(或者说无语)一直到2004年才打破。当我轻描淡写地勾勒几处故乡风景后,那里街道上过世或在世的人、大河和磨坊直撞进内心——它其实从没有离开过。

写作是一种寻根,但那时我不知道自己要寻找的是什么。初中作文写得好,经常被语文老师在班里读,后来有一次老师失望地说:你最近写的东西让人看不明白,你是想说什么呢?我只是用文字在摸索,在接近,当它还朦胧不清时,可能只是一团无用的忧郁。

还乡是一个象征。海德格尔深情地写道:唯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倍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返根归本。因为他在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此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