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座,高大巍峨,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师父!”七岁的富贵怀抱一虎纹小猫,眼眸漆黑。
“哪里来的老虎?”七盲横卧榻前,醉眼朦胧。
七盲好酒,引灯法师撞见几次,不过双手合十道一句“凡事有度”,便再不多言。
自此之后,七盲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大醉一场,其余时间滴酒不沾,富贵问他为何,他只道:“我七窍皆盲,若不醉上一场,怎知人世疾苦?不知人世疾苦,如何渡人?”
“是猫,师父。”富贵略略松开胳膊,小猫窜出,落于脚旁一蒲团上,软软卧下,黑眸微阖。
再看富贵,一身的树叶草根,僧衣上尽是点点泥土。
“你个出家人捉猫做什么?”七盲抬手拉过富贵,左右看了看,随手拿起戒尺轻敲其头顶。
“你给我起了个狗名,我只能抓一只猫来陪我。”富贵缩了缩脖子,终是不敢躲开。
“心无所缺是为富,人所归仰是为贵,让你好好念经,你却一心一眼尽是俗世繁华!”七盲看了眼卧在蒲团上一脸安然的虎纹猫,转头又醉了过去。
“我在桥下捉你的时候,你死活不肯,现在反倒睡得惬意,想必是和我佛有缘。”富贵摸了摸虎纹猫,肉团一般的小脸尽是兴奋颜色。
关于名字,他问过许多次,师父总是随口胡诌,这一次虽未必是真的,但总算带了些禅意。
虎纹猫整日卧在僧房内的蒲团上,从不入大殿,也甚少吵闹,富贵每日里来陪它玩耍,大多都是他诵经,猫睡觉。
天长日久,七盲醉酒之时,便要赏猫儿一盅,富贵不敢破戒,只得在门口轻捻佛珠,默诵经文。七盲大醉,猫儿小醉,富贵诵经;七盲唱和微笑,疯言疯语,猫儿七扭八拐,走路撞墙,富贵诵经;七盲鼾声震耳,猫儿呼噜连连,富贵诵经。
如此这般,十年已逝。
引灯大师须发皆白,七盲已是酒量倍增,富贵的团脸也有了棱角,一副少年模样,虎纹猫再卧下时,已然和蒲团差不多大小。
八苦寺里的香火却还是老样子,天灾时旺,好年景便差;世人遇到难事时旺,平安时便差;众人有所求时旺,心无所欲时便差。世间寺庙,大都如此。
“师父,聚散整日里睡觉,它是不是病了?”引灯大师为虎纹猫起了名字,唤作聚散,红尘之苦,唯聚散不休。
“是吧。”七盲抄经的笔没有停,头也不曾抬起。
“可它自小便是这样睡的。”富贵又道。
“你怎知它不是自小便有病?”七盲抬头轻扫了聚散一眼,低头抄经。
富贵语塞。
聚散轻叫几声,出了僧舍。
“师父,懒荷溏的荷花今年开得特别好。”富贵经诵一半,突然抬头道。
七盲抬眼看向富贵,又闭了上。
“师父……”富贵又欲开口却被七盲打断。
“隆冬腊月,哪里来的荷花?”七盲问。
“眼前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想,观自在,如是观。”富贵答。
“白菜吃腻了?”七盲叹气。
“没,只是想吃莲子粥了。”富贵颔首。
“既然你看见了荷花,就去挖些藕来,用蜜渍了给为师下酒也好。晚间弄不来,罚你扫一个月后院儿。”七盲起身整了整僧衣,推门而去,一阵西北风挤进门来,吹得富贵打了个冷战。
富贵苦着脸偷眼去瞧方丈,引灯法师静坐不言,脸上一抹谜之微笑,富贵的脸更苦,勉强诵完经文,便下山奔了镇北。
无名桥上一僧一猫,懒荷溏里枯叶连连,积雪轻覆。
“聚散,你说,这时候还会有藕吗?”富贵挠头。
聚散径自甩着尾巴四下闲逛。
“聚散,你说,四婶家会有藕卖吗?”富贵还是挠头,四婶是镇里的菜农。
聚散已经甩着尾巴下了石桥。
“聚散,你说……聚散?聚散你去哪儿?”富贵眼见聚散消失在桥下,一路追去,却连脚印都寻不到了。
富贵踏遍了懒荷溏畔,苦寻无果,只得反身回八苦寺。
“小师傅,买藕吗?”八苦寺山脚下,一豆蔻少女,笑意嫣然立于路旁,臂弯挎一竹篮,竹篮上覆厚被,被里竟是几节鲜藕。
“女施主为何在隆冬季节还能觅得鲜藕?”富贵惊诧。
“四方林中雾沼旁有一荷塘,雾沼泉水终年温热,塘中莲藕四季不断。”少女肌肤如玉,两腮一团嫣红,煞是惹人。
“难怪,难怪,小僧还不曾入过四方林,也未见过那荷塘,女施主,这藕怎么卖?”富贵喜出望外。
“我和你有缘,这藕送你。”少女塞了竹篮在富贵怀里。
“不可不可……”富贵推辞。
“那就40个铜板吧。”少女朗笑。
“这……未免太贵了些……”这样的藕在盛夏时节不过5个铜板,富贵面露难色,他身上倒是的确有40个铜板,可这已是他全部家当。
“你个小和尚怎么如此世故,我不要钱不行,我要钱也不行,你这些年的经都白诵了不成?整日和这俗世一般模样,有什么意思?”少女傲然转身欲走。
富贵连忙掏出钱袋,悉数给了少女,换过那一篮莲藕,疾步回山,羞愧难当。
“方丈,师父,聚散丢了,藕买来了。”富贵进门便大声呼喊。
七盲正在扫院,方丈在正殿准备年前的法式,无人理他。
迎接富贵的,只有一只猫,甩着尾巴晃悠在僧舍门前。
“聚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富贵惊奇。
聚散轻叫几声,又甩着尾巴走了。
“师父,天真热。”富贵摇着蒲扇,靠墙而坐。
“心静自然凉。”七盲仰望佛像,手捻佛珠。
“师父,如何心静?”富贵问。
“定则静。”富贵循着七盲眼看的方向望去,正是佛祖脚下的莲花座,跟着看了一会儿,汗还是不住。
“师父,不行,还是热。”富贵扇子摇的更猛。
“你面壁吧。”七盲扭头看了一眼富贵道。
“热也要罚我面壁?”富贵挠头。
“你背壁而坐眼望繁华,如何心静?”七盲继续眼望佛祖,手捻佛珠。
“我明白了,师父,你是说,修到深处,四方皆壁,无处不定。我修为不够,所以需要面壁修习?”富贵豁然,转身面壁而坐。
“嗯。”七盲应声,随手收起念珠,起身整衣。
听得衣袂之声,富贵开口问,“师父,你去哪儿?”。
“天热,冲凉!”七盲踱步而出,门外聚散趴卧阴凉处,轻声叫唤,仿若人笑。
今年大旱,时疫四起,求神拜佛者骤增,八苦寺内整日法事不断,一求风调雨顺普度人间,二求亡者超度再入轮回。
“师父,人为什么要超度?”富贵望着寺内鼎盛,心却难宁。
“莫问……”七盲摇头叹息。
“我知道,为了再入轮回。可人为什么要急着轮回?是为了再世为人。”富贵自问自答。
“轮回才是世间最大的罪。”七盲再叹,眼底竟然含了泪。
“师父?”富贵不解。
“爱恨别离欲难求,富贵钱财无所留,奈何桥上孟婆引,一世忘来一世忧。忘得再多,终有记起时,到时人该如何面对这世世轮回带来的罪恶?”七盲眼底的泪已落下,在僧衣上晕出深色的花。
七盲一年醉二十四次,不曾哭过。
“不能不记吗?”富贵心底涌起阵阵悲凉,被记忆冲破脑子的人们除了无限痛苦,还会如何?他不敢想,人世即地狱。
“不能,凡事有限,其期不可追。”七盲闭眼静坐,再不言语。
聚散自廊下走出,伸了个懒腰,摇着尾巴出了山门。
镇东不留亭里来了一女大夫,貌美如花,双十年华,终日坐诊于此,施药治病,竟也治好了不少的人。清远镇长率民众前来,迎大夫往镇中坐诊,愿她长居清远镇,悬壶济世。
百般推脱不过,大夫便搬去了镇中新修的药馆,入馆前对众人言:待时疫渐灭她必远行,镇长曰诺,绝不强留。
一月有余,时疫渐弱,大夫常见疲惫之色,至病人渐少时便闭店休息,药馆门口常有镇民送来的鲜果时蔬。
立冬之后,时疫已灭,药馆问医之人日渐稀少,大夫也整日整日地不见了踪影,偶尔临近入夜才开门。
天长日久,不免传出留言,大夫非人非鬼,乃妖精幻化,借替人医病之际,吸人精气,曾有打更人见她于夜半上山,身形渐小,转而不见,必是入山修炼之精怪。更有人言,何曾见过大夫这般貌美,必是妖异无疑。
流言如瘴气,霎时遍野,伤人心肺。
药馆再没开过门,时疫不再,又有人言,若不是妖精作怪,这时疫许早就好了。
八苦寺一时鼎盛的香火也清冷了下来,日子又若往昔,独聚散仍旧整日趴在廊下,只是除去不肯入大殿之外又添一毛病,再不出山门,竟连懒荷溏里的鱼都再不去扑。
富贵每日诵经的地方从大殿搬到了廊下。
七盲的酒还是照旧,只是酒量愈好,已不常醉,疯言疯语也少了许多。
“师父,方才大殿有一妇人痛哭不已。”富贵伸手去偷七盲抄过的经书。方丈有命,每日抄完一本经书,才可就寝。偏偏寺里最近经书卖得好,供不应求,改做了每日三本,富贵除去早晚课和做杂活,往往要抄到凌晨。
“他的丈夫死了。”七盲一巴掌按住经书。
“哦,大殿上还有一位小哥,喜不自胜地捐了十几枚香火钱。”富贵收回手继续抄自己的。
“他刚刚当爹。”七盲饮了口茶道。
“人间悲喜,红尘纷繁,世事无常啊,师父。”富贵拉着铺垫往七盲摆放抄毕的经书的地方蹭了蹭。
“你想说什么?”七盲抬眼。
“师父,生又何尝生?死又何曾死?生死不过一个界限,生生死死,呼吸间便是生死之循环往复,其期之短,缘何悲喜?”富贵佯作认真模样,手却又再悄悄伸出。
“入红尘,观万象,自有悲喜,若人人都看得透,还要我佛做什么?这经书又该卖给谁?”七盲端茶的手恰如其分地一抖,整杯茶撒在了富贵抄了一大半的经上。
僧房传出一声惨叫,惊得廊下的聚散都是一抖。
“师父……”富贵欲哭无泪,他不该存偷师父经书的心。
“出得了红尘万象,躲不过世事无常,三本经书写不完,你便知何为其期之短,缘何悲喜了!”七盲收起抄好的三本经书,径自送去了大殿,徒留富贵一人捶榻懊恼。
聚散侧卧门外,瞪着经书,轻声叫唤,如人无奈叹气一般,转身睡去。
“师父,冬日里怎么会有如此惊雷?”富贵欲要关窗,却被七盲止了住。
“渡劫。”七盲拉过富贵,令其跪坐佛前。
“那为何劈在寺顶?”富贵被院里的一个雷震得浑身一抖。
“寺内有佛祖。”七盲自佛龛后拿出一瓶酒,喜滋滋地坐在窗前。
“雷为何劈佛祖?”富贵扭头问。
“你为何跪我的酒?”七盲反问。
“我跪的是佛祖,酒只是恰巧在佛龛后。”富贵跪于佛前,摇头回道。
“你既明白,为何还问?”举起戒尺狠敲富贵。
“师父,那恰巧躲在佛祖背后渡劫的可是聚散?”富贵沉吟良久,开口又问。
七盲不语,举杯而尽,酒香凌冽,天雷阵阵。
七岁那年,富贵下山替方丈送菜钱给四婶,沿路跑去了懒荷溏摘莲蓬戏耍,不想竟见一只虎纹小猫伏于荷叶之上,浮于塘中,黑眸闪闪,眼神犀利。
一尾锦鲤跃出水面,小猫飞扑,快如闪电,嘴中衔鱼,踏荷叶而归,一路窜上岸来,浑身毛皮滴水未沾。
富贵年幼,却也觉出此事违常,竭力捉了猫儿,带回八苦寺。日复一日,平安无事,富贵险些忘记此事。世间事,大都如此,居安思危非常人能为,临危不乱亦非常人能为。
“师父,聚散在哪?”富贵眉头紧皱。
“在大殿。”七盲脸上已有了醉意。
“去求佛祖保佑?”富贵又问。
“铜像岂能佑人,若是如此,世人每日背着一尊铜像往来岂不是有求必应?她是去听方丈诵经的。”七盲醉了,他又开始胡言乱语。
一个惊雷落在大殿之外,殿内亮如白昼,一僧一猫坐于佛前,引灯法师口中佛号悠长浑厚,清人心魂,逐人浊气。聚散屈于一侧,身体微抖,不言不语,黑眸闪闪。
“师父,聚散能渡此劫吗?”富贵又问。
七盲还在痛饮,不曾答话。
“师父,你醉了十几年,几百次,可曾解疾苦,渡他人?”富贵挠头,眼望大殿。
“七盲之人,己且不能渡,如何渡人?”七盲叹气。
“师父,我何时才能悟道?”富贵起身立于窗前。
“你急着悟道做什么?”七盲又满上一杯酒。
“你不是说,先渡己再渡人?”富贵话毕,已踏步出了僧房,路过风雨,入了大殿。
“方丈……”富贵的话没说完,引灯法师已了然。
“天命难违。”引灯法师指了指一侧的铺垫,聚散体若筛糠,不能自已。
屋外雷电欲烈,落在门前,震得屋内佛像微晃。富贵心思恍然之际,聚散猛地窜起,一路奔出大殿,雷电尾随而去,殿内佛像再不摇晃,富贵的心思也再不恍然,独引灯法师的佛号还是一样的浑厚悠长。
雷击半日,入夜方停。
“师父,聚散它去哪儿了?”富贵定定坐在廊下。
“聚散聚散,有聚有散,万事皆缘。”七盲叹气。
“我惦记她。”富贵也叹气。
“无色无相,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你该多念经。”七盲眼望山门道。
“念经就不惦记了?”富贵问。
“佛曰,不可说。”良久,七盲方道。
此去经年,八苦寺内再无人见过那只虎纹猫,冬日扫雪,富贵在廊下阴暗处寻得当年钱袋,内有铜板40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