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脉,巍峨连绵,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1
翠峦山未黄,懒荷溏犹绿,雾沼池仍温,不留亭依然。
僧众三人已是下山远去,八苦寺里却是只余下狐妖非关和那金丝格纹的风月龟。
非关靠在僧舍的长廊上,两眼微阖,静待天黑,白日里有香客,他懒怠应付,大殿自有居士们照看,也无需他操持,除去读经便是对着风月吟唱。
以至于不过三五日,便传出八苦寺中佛音杳杳神迹在世的说法,一时间香火竟较僧众在的时候还要鼎盛。
三人离寺远行,一路行一路看,一乘风一乘景,很是美妙。
“方丈、师父,清艾镇到了。”富贵瞧着城门上的大字,挺了挺肩上的担子,一路行来,七盲把全部家当都放在了富贵身上,果真辛苦。
引灯大师看着清艾镇三个大字,脸色严肃地看了眼富贵,欲言又止。
七盲却是不大在意,径直奔向城门。
脚店里的宿客不多,不过三个赶路人,皆是粗壮的汉子,举止粗俗,却也爽快。
“师父,我们上街逛逛如何?”富贵第一次出来,刚落了脚,便忘了旅途乏累。
“小师父,这时候街上可没意思,这清艾镇的街需得入了夜才有的逛,哈哈哈哈……”一旁的汉子抢在七盲前面插了嘴,不等说完,其他的汉子们已是大笑起来。
“多谢施主提醒,敢问是有灯会吗?”富贵自是好奇。
“灯会?对对对,他们读书人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灯红酒绿?对,灯红酒绿,可不就是灯会嘛,哈哈哈……”那汉子连连点头,又是一阵笑。
“师父,那咱们晚上去看灯会吗?”富贵听得有灯会,连忙问七盲,清远镇里只有上元节才得逛灯会,想不到这里竟然每夜都有,外面的世界果真新奇。
“阿弥陀佛,出家人需清心净念……”引灯大师双手合十诵了句佛号。
七盲顾自沏着茶,一杯送到引灯大师面前,一杯自饮,他不止把那薄胎白瓷的茶具带了来,还带了一大壶山泉水在富贵的担子里。
2
月华初上,人心缭乱。
富贵站在门口,看着脚下门槛,听着街面哗闹,踟蹰良久,到底还是迈出了步子。
街上与其他镇子夜间诸人的行色匆匆俨然不同,皆是三三两两,相伴而行,谈笑甚欢,一路瞧一路看,倒像到了个盛世之地。
富贵随着人群直走到一条挂满灯笼的街道,才不得不止住了脚步,却不是灯会。
满街飘散着混了酒气的胭脂香,屋前房后尽是各色的姑娘,娇语甩袖,花枝招展。
“小和尚,屋里坐坐?这里素斋做得,法事嘛,说不定也做得的……”
一个圆脸姑娘拦住了富贵的去路,纤纤十指落在富贵的衣袖上,容貌娇俏,嗓若黄莺。
“多谢女施主,小僧用过晚饭了。”富贵合十谢礼,只道那姑娘要赏斋饭与她。
“嘻嘻,小和尚你好有意思,那可要听个曲儿?”姑娘掩面娇笑,袖子一甩,传来阵阵百合花香,熏得人心下都是一浮。
“听曲儿?啊……”富贵抬头看向姑娘身后的的牌匾,四个大字“镜花水月”,忍不住连连点头,想不到一个饭馆儿叫得如此雅致的名字。
再看那姑娘,满身的锦缎浓妆,与平日在饭馆说书唱曲儿的人大不一样,想来此处必定是处富贵人用的饭庄。
“阿弥陀佛,小僧不通戏曲,不敢劳烦姑娘,既然得遇姑娘有心布施,小僧定当长诵经文,以求姑娘生意兴隆罢。”富贵认真道,可话没说完,却是引来身旁一阵笑。
“你个小和尚,果真不正经,说什么生意兴隆……”那圆脸姑娘笑中带怨,一根笋指伸过来点在了富贵脸上,触感温热,惊得富贵连连后退。
“不敢不敢,姑娘不喜这个词儿,那便求姑娘早得如意郎君吧。”富贵想着往日来寺里上香许愿的年轻姑娘大都为着这个,想来如此说总不会错的。
哪想那姑娘一愣,转瞬便冷了脸,“你这个和尚,好不积口德,拐着弯的骂人,我这里的人谈什么如意郎君,去去去,少拿人跟这寻开心。”说着便推了富贵远去。
富贵站在街上,兀自奇怪,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
那圆脸姑娘甩着帕子招呼了三几个人,转头瞧见富贵还站在那,喊道:“怎么着?小和尚?等着吃白食呢?皮肉生意也是生意,讲不得施舍……”
说罢转身进屋,扭头间一盆水泼了过来,富贵从头湿到脚,华灯斑斓,笑声四起。
富贵垂头丧气地回了脚店,七盲正在灯下抄经,那块常用的红丝砚台摆在一旁,七寸见方的一整块石头凿的,也是塞在富贵的担子里带来的。
“下雨了?”七盲瞥了眼富贵问。
“没……”富贵摇头,转头问道:“师父,什么是皮肉生意?”那里四下繁华,香气四溢,实在不像是屠户买卖的地方。
引灯大师本自侧卧一旁,闻声刹时便坐了起来,看向富贵微微叹气。
这清艾镇地处西北交汇之地,又临海而设,四方船只,各路行人大多于此补给,此地不仅物资丰富,青楼艳名更是远播,数十年鼎盛不衰。
“烟花之地,可怜人多,见便见了,莫要多问。”引灯大师无奈摇头,却是不知该如何做解。
“烟花之地?”富贵仍是挠头,那里也不像是卖烟花火丸的地方。
早前采买香烛时,隔壁便是制造烟花火丸的工坊,整日里搬来倒去些黑黢黢的药面子,哪里有这等雅致。
“你觉得那是做什么的?”七盲终于停笔开了口。
“不知道,像是饭馆,却是比饭馆热闹,像是胭脂铺,又尽是些男子,若说是戏院,女施主又多得很,笑声也多,可瞧着她们并不似开心模样……”富贵越说越摇头。
“师父,我不大明白……”富贵仍旧摇头,说来说去,他还是不懂究竟是什么地方,要如此多的女子抛头露面地做生意。
“小师父、小师父……”院子里一阵带着踉跄酒意的呼喊,那几个汉子夜游将将回来。
“我可瞧见你了,听说镜花水月里姑娘的洗脚水都带着桂花头油香呢,你可闻出来了啊?哈哈哈……”其中的一个汉子瞧见富贵出来,笑得站都站不直。
“施主,小僧不曾细闻过,已急着换下了。”富贵指着新换的衣衫,答得认真。
“你个小师父是真傻还是假傻啊?竟然跑去那等地方。”另一个年纪大些的汉子摇头笑叹。
“敢问各位施主,那到底是何等地方?不是灯会,也不是饭馆,更不像卖烟花火丸之处……”。
“什么卖烟花火丸的,那是妓馆,是女人伺候咱们的地方……”为首的男子又是一阵大笑。
富贵一时怔住,妓这个字,他是听说过的,虽不大知晓具体之意,却也隐约明白。
回得房中,富贵闷头颂了一段经文,终还是忍不住把今晚的事讲了出来。
“师父,那姑娘为何要生气?”富贵问七盲。
“那是个要藏起人心蒙昧享乐虚假的地方,是红尘堕落地,也是红尘沉迷处。”
七盲自担子里抽出戒尺敲在富贵头顶,又道:“你要迷途人归家,不就是在提醒迷途人归不了家吗?”七盲放下戒尺,再抄起了经。
富贵恍然,他不该提如意郎君,那里皆是迷途的女子。
引灯大师盘坐一旁,看向窗外,静听不语。
3
第二日用过早饭,三人便挑担上了路,富贵的担子仍是沉重。
朝阳轻暖,秋风微凉,再过昨日那条街时,已是变了模样,灯笼悉数灭去,阳光下各色绸布上尽是灰迹斑斑,四处可见呕吐之物。
大多店铺的栅门还没打开,那“镜花水月”的牌子也不似昨晚硕大金灿,此时看去倒真是清冷的像家说书唱曲儿的小茶馆儿了。
“吱呀呀……”门打了开,走出一位女子,素面朝天,脸色苍白,富贵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是昨日那圆脸的姑娘。
“女施主,昨日唐突了,小僧并无恶意,真心愿姑娘能……”富贵匆忙上前问询道歉。
“去去去,大早上的见和尚,好不晦气。”那圆脸姑娘举起袖子挡住脸,往巷子里的早点摊子去了,身上犹自带着酒气,连步子都比昨夜沉了几分。
富贵不及反应时,那店里又走出一位老妇,指着早点摊子前的圆脸姑娘大骂。
“买个早点也这样慢,我看你的手脚是想懒到烂掉了是吧,捂的炸糕软了不好吃,仔细你的皮!”那妇人骂完扫眼看向富贵,不耐烦地回了。
那圆脸姑娘一路小跑地回来,路过富贵时,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富贵叹气欲走,圆脸姑娘却又突然回了头,脆生生道:“小和尚,好生修佛,离这些地方远点,这地方见不着真心,只会把人往地狱里拉……”说罢扭头便进了屋。
4
秋高气爽,踏沙出尘,直等到午后歇脚,富贵都没说过一句话,只闷头挑着担子赶路。
出得城镇便只有山径小路,奈何山匪日多,引灯方丈只得在城外十里亭处歇了下,想等人多些再同行赶路。
“师父,为什么人会看不见旁人真心?”富贵盯着手中的馒头问。
“因为恐惧。”七盲仰头,红日如火。
“真心清白,有何恐惧?”富贵不解。
“惧的不是真心,是假意,红尘造作,真心假意难辨。诈欺如刀,伤人心肺。”七盲眨了眨眼,闭了上。
富贵垂首,良久才抬起头,看见七盲满面苦涩,紧闭双眼,不由感叹道:“师父,你闭眼是在担心这样下去世间恐再无人肯信真心,以至世人混沌无明吗?”
七盲摇头,“我佛讲禅,不是要你满脑子经文偈子,看见什么都往空无、慈悲上靠,是为着要你明白世间事本就是如此,有阴自有阳,有喜自有悲。”
语毕才缓缓睁开眼,眨了又眨道:“我闭眼不过是刚看了眼太阳,太刺眼了”。
引灯大师靠坐在柱子旁,已起了鼾声。
引灯大师这一睡便睡到了申时一刻,却是未曾等得同路之人,然再不启程又怕天黑前无处落脚,只得挑担赶路。
行至一处山路,两侧高山峦叠,身旁溪水潺潺,花木甚多,阳光微薄,索性通风甚好,不然只怕路上都要长出青苔来了。
富贵倒是开心,难得凉爽。
“阿弥陀佛……”引灯大师年迈,连日赶路,已是疲惫不堪,行路时甚少说话,此刻竟突然驻足,对着路旁灌木诵起了佛号。
“怎么了,方丈?”富贵放下担子,上前问道,猛然看见一滩血迹,半干未干,踩在脚下。
“啊!”富贵慌忙后退,一枚鞋印猩红黏腻。
横枝绿叶间倒着三具尸体,衣襟散乱,凸目青筋,伤口翻裂,赫然正是昨日宿在同一脚店的三个汉子。
尸体旁一堆乱碎的脚印,出行的包裹早已不见,只一个被割破的水袋扔在那略年长些的汉子脚下,也已被血染成了褐色。
“恐是山匪作歹。”七盲抬头四下看去,这等山川地势,易守难攻,进出一条路,左右皆屏障,若是遇上山匪劫财,避无可避。
“富贵,去找些尖厉的石头来,且把三位施主葬了吧。”引灯大师缓缓开了口。
“垒个石冢吧,挖坑太慢,况且也无趁手的工具。”七盲摇头。
“师父,出家人慈悲为怀……”富贵不忍如此草率,然而反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引灯大师改了口。
“也好,去多找些石头来吧。”引灯大师顾自找出木鱼,于尸体旁诵起了经文。
三人走出这片山谷时,天已黑透。
若说城里还有些烛火之光,这山路上却只余下一弯银月,然树木丛丛,这明月并无甚用处,索性已行至开阔地,再走一阵便可倒得官道。
“师父,我有些不安。”富贵抹了抹额头的汗,已被夜风吹凉了。
“嗯?”七盲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灯笼是他在寺中常用的小型琉璃宫灯,亦是装在富贵的担子里带来的。
“那三位施主……既然有缘遇见,怎能不使其入土为安?”富贵仍觉懊悔。
“那你是该不安。”七盲说得富贵越发莫名。
“什么意思啊?方丈?”富贵绕到引灯大师一侧,小声询问。
“逝者已矣,一切过往皆已无踪,我与你师父早已放下,你还背着那三具尸体在身上,如何能心安?”引灯大师伸出手戳向富贵后背。
富贵只觉刹那间背后一阵凉气,不由打了个冷颤道:“我明白了,师父,是我修为不到,执念太重。
“所谓不取于相,如如不动,我被世间凡俗迷了眼,没能……”富贵的话没说完便被七盲打了断。
“你还是佛经读多了,如此安葬,主要是怕时间拖久了山匪再来,若是活人,自当舍身,为了死人,总归不值,你又想说出家人不当以价值几何做评?”
富贵刚要张嘴,就被七盲打了住:“我佛是说了许多的虚妄,许多的梦幻泡影,可我佛那是说给人听的,活着才叫人,死了的叫尘土。
“我佛讲空,不是让你看什么都空,是让你空着看一切,空的该是你自己。
“在寺里还好好的,怎么一见世面,这脑子就成包子了呢?”七盲转手就是一戒尺敲在富贵头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担子里把戒尺抽出去的。
“师父,我知错了。”富贵垂首,头顶疼得一蹦。
“包子?我有那么多褶吗?”富贵低声叨咕着,还是被七盲听了去。
“没褶儿,有馅儿,混呛呛一脑子肉馅儿!”七盲回身又是一戒尺。
二人正打得热闹,引灯大师却是止住了脚步。吓得富贵连忙上前,顺着草地四下的看,别是又遇见尸体了?
“今晚就宿在这里吧。”引灯大师开了口,富贵这才抬眼看去,不远处一座破旧的山神庙,独立在官道一旁的山丘上。
5
山神庙远看犹可,近前才发现已是破旧不堪,窗棂断裂,大门失落了半扇,房檐上的草足有一人多高,留下来的木门上更是朽的长出了几朵白色的蘑菇……
屋中却是闪着点点火光,若不是这些火光,只怕引灯大师还无法发现它。
“阿弥陀佛,打扰了……”引灯大师长诵佛号,轻叩门板。
“什么人?”一个年轻的男子自屋里走出,手握钢刀,身材精壮。
“咳咳……”屋内还不时传出几声咳嗽声和女子的说话之声。
“施主,老衲三人错过了脚店,想借此休整一夜,不知方便与否?”引灯大师的话没说完,就听屋里传出声音。
“三儿啊,快请大师进来休息吧,咳咳……”是那咳嗽的老者。
“请吧。”那男子回身收起钢刀,虽仍然警惕,却也客气。
屋内一阵药香,老者睡卧的床榻便是那少了一半的大门,身旁一妇人正在煎药,一些锅碗等食用器具摆放在角落里。
除去那唤作“三儿”的男子,屋里还另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一个是不过三五岁的小儿,小儿乖巧,手中正摆弄着什么东西,玩得兴起。
那汉子一边挥着扇子给小儿驱赶蚊虫,一边扭头看过来,另一只胳膊于肘下三分处向外扭曲,五指枯瘦下垂,与那摇扇的手竟不似同一人的。
“咳咳、咳咳,老大媳妇,给三位大师煮些、咳咳、吃的去……”那不停咳嗽的老者撑着坐起身,却是咳得更加厉害,只得又躺了回去。
“不妨、不妨,老人家快休息吧,我等用过晚饭了,多谢老人家。”引灯大师止住就要起身做饭的妇人道。
那妇人不多言语,只忙着熬药,其他两名男子更是没有什么话,庙里只老者与引灯大师聊上几句。
这户人家本是附近城镇的农户,早几年两个儿子去从了军,留了老大在家,结果老二死在了战场上。
老三回来时,老大因着日忙农耕,夜顾老父,晨间耕地时一不留神摔下了山坡,胳膊断了一条。
原本以为日子就这样了,没想到仗越打越没完,今年官府不仅提了税,还要征兵,城门墙上的布告里又写了老三的名字。
可老三若是上了战场,老父病重,大哥残疾,小侄子嗷嗷待哺,嫂子一妇道人家,顾得了家便顾不了田地耕种,这一家五口只怕要饿死四口。
为着留下来,只得卖了房田给府衙老爷送了些银财,好说歹说得留了下。
偏生又赶上起义军打过来,战乱一起,哪里还有什么营生可做,能保命已是老天保佑。
起义军败走之后,镇里的人剩下不足三分之一,皆是老弱妇孺,就是当年的员外老爷也是落得衣食无着,更何况是他们这种人家,不得已只得搬来了破庙暂住。
引灯大师听得连连叹气,此等时候,莫说安稳,能有地方栖身已是难得。
眼见着老者服了药,昏昏睡去,那妇人才往一旁困倦的小儿处走去,那孩子玩了半天已是困得睁不开眼,见着母亲便松了手中的玩意儿。
东西一路“咕噜噜”滚开,是一枚栓了红绳的歪嘴酒葫芦。
“啊!”富贵突然惊呼。
“法师,怎么了?”那是方才提着刀的三子,看着富贵,一字一顿地问道。
“啊……弥陀佛,小僧睡前习惯诵经,还请施主见谅。”富贵双手合十,大声诵起经文来。
“出门在外,少诵一日也无妨,睡吧,莫吵了人家。”七盲伸手拍了拍富贵,仰身躺倒在了草垛上。
富贵战兢兢得躺下,直等得屋内众人皆起了呼噜声时,才扯着七盲的衣袖悄声道:“师父,那个酒葫芦,和昨日那与我说话的汉子腰间的一模样……”
而那汉子,今日已死在了山谷之中。
“睡吧。”七盲却似没有听清。
富贵已是不敢再睡,转着脑袋四下地看,门外一缕月光正打在那青年的钢刀上,银亮的血槽里还带着一丝黑褐色,越看越像干涸的血迹;
而庙中墙角处扔着几张油纸,皆是油迹斑斑,已是引来了数只虫蚁,想来是包着食物来的,不由想起那三名汉子今早启程前是买了一包酱牛肉的……
富贵越想越是心惊,莫不是这一家老小是那杀了人的山匪?却也荒谬,何来此等拖家带口地劫匪呢?
胡思乱想间,却听得衣袂之声,有人起身走了过来。
富贵慌忙闭眼装睡,只听得来人脚步沉重,似是体格壮阔之人,料想便是那当兵回来的三子。
若是行伍出身,以一敌三倒也不是没有可能,越想越是心慌,额头都沁出了汗。
哪想那人既未拿刀也未行凶,不过是扯着件衣服盖在了富贵身旁的引灯大师身上,一路劳苦,引灯大师早已睡熟了去,无知无觉,鼾声均匀,心宁之人,总是好眠。
那人盖了衣衫便又折返了去,听脚步声似是出了庙门。
富贵长出一口气,偷眼瞧去,庙中人皆已熟睡,果真少了那三子,钢刀亦是撇在一旁,并未带走。
富贵翻身坐起,探头看去,那三子倒也不曾走远,只在庙门前不远处,冲着山谷的方向跪了下,身前燃着三根断香,想来是此间庙中剩余之物。
“三位大哥莫怪,怪只怪这老天无眼,家父病重,不得而为之,我本无心伤人性命,却是一时慌张下了狠手。
“日后我家中子弟若有发达之日,必定报答于三位大哥家中。若有来世,三位大哥来找我三子报仇就是,这一世……”
那三子声音不大,因着夜静顺风,却也听得七七八八,越听富贵越是心寒,那人果真是杀人凶手。
突然伸来一只手扯住了富贵的衣袖,吓得富贵浑身一抖,险些叫出声来。
是七盲。
“师父,他是……”富贵慌忙想要说与七盲听。
“睡吧。”七盲一双眼睁的明亮,却只是微微摇头,转身又躺倒了去。
6
晨光投影,粥米香浓。
用过早饭,三人才重又启程,走了不足百余米,富贵便扯着七盲道:“师父,去报官吗?”。
“走吧。”七盲却是摇头。
引灯大师兀自不明,待得富贵讲罢事由,沉思不语。
“方丈,师父,你们怎么了?杀人偿命,不该报官吗?”富贵急道。
“已然死了三人,又何苦再死去五人?”引灯大师长叹摇头。
官府若是带走了三子,那四人老弱,此等乱世,自是难逃一死。
且那三子并非心思罪恶之人,时事弄人,竟使得本分农民杀人做贼,竟使得无端人儿化作苦鬼,却是无处评说。
“可……”富贵有心说些什么,想起那一家老小,报官的心思也是动摇了去。
“富贵,你回头看看。”七盲却是开了口,指着来时的沙尘之路。
放眼望去,一路黄土,两脉高山。
便是高树繁茂,也遮不住阳光万里,偏生秋风清凉,吹得人心下徒生苍凉之感。
“怎么了师父?”富贵不解。
引灯大师犹自长叹,径直向前走了去,留下师徒二人看着来路发呆。
“每一棵树都有影,每一个影都不同。”七盲淡然。
“因为树不同。”富贵应声。
“不止,树同,影也不同,此一时,彼一时。”七盲指了指太阳。
“师父,你是说,世间事便如这树影一般,一时有一时的模样,一时有一时的说法,一时有一时的原由,对吗,师父?”富贵若有所思。
七盲点头。
“原来世间事,并不是总是黑白分明的,人生路长,无有是非!”富贵摇头叹气,扭身对着那庙子合十行礼。
“不,人生路长,有是有非。”七盲摇头。
“只是这是非,却不是我等说了算的,就是我佛,也未必说得。”七盲快步上前追赶引灯大师而去。
富贵犹自对着黄土上自己的影子发着怔,待得回过神时,只余下自己和那担沉的过分的挑子,还多了七盲早先背在身上的小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