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脉,巍峨连绵,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1
烈日似火,夏风燥热,八苦寺的院子里罕见地挤满了人,除去香客,还有挎着腰刀的官兵。
昨日月黑,昨日风高,昨日寺里遭了贼。
饭堂里除去几颗白薯,旁的皆是让人拿了个干净,米面皆无。
虽只得几个蒸白薯做早饭,方丈倒也不甚在意,当此匪乱兵暴之时,穷人饿得活不下去往寺中偷盗事常有,只是不曾盗得这般干净罢了。
然待得早课进得大殿,众人才是傻了眼,莫说功德箱被翻倒在地,便是香案上那盆钵大小的兽足青铜鎏金香炉也没了踪迹,炉中的五谷香灰滚撒一地。
“报官!”七盲罕见地发了脾气。
据传那香炉乃是四方禅师在世时便有的,迄今已近百年。
可连日无雨,地面干燥,平日里寺中又是往来香客无数,便是有些蛛丝马迹也都被人搅得乱去。再加上官府向来不大管寺中事务,诸多官兵在佛前洋洋洒洒一阵追查,最后也不过是记下丢失之物,应了慢慢追寻。
官兵散去,看热闹的人们也一并走了个干净,引灯方丈仍是不甚在意,前路越短的人,看事便越是宽容。
一时下山采买米面顺路接秋子下学,尚未归来,富贵殿前洒扫着那些倾倒一地的五谷和香灰,偶有叹息。
七盲伫立佛前,眉头紧蹙,他遣了非关去寻那贼人,至今还未有消息。
2
夜风,花香,卷云遮月。
非关扛着个袋子自高墙后越入时,已过了亥时。
那袋子半人多高,被抛在地上,内里似有活物,挣扎翻滚。
“大和尚,你要的小贼。”非关手指翻转,袋口的麻绳掉落下来,一个被缚住手脚,掩住口鼻的男子自袋中拱了出来。
“为何不送去官府?”七盲抱肩靠在长廊上。
“你不信官府能逮住他,我不信官府能教化他。”非关抖了抖袖子,腾身跳到了回廊上,卧坐一旁,看起了热闹。
“是你偷了我寺中器物?”七盲责富贵解了那人口中布条,俯身问道。
“小……小的……小的知错……”那人显然是此前被非关吓得不轻,这会儿突然见得眼前两个和尚,慌张得不知如何应对。
“师父,要去禀告方丈吗?”富贵原本瞌睡的眼这会儿倒是睁得浑圆,这男子他认得,四方林中挖藕采笋时都是见过的。
“这个时辰,方丈也该睡了,直接送官府吧……”七盲看向男子,摆了摆手。
那男子衣衫破旧,年届而立,满脸的胡茬让人看不清容貌,只顾着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这会儿听得官府二字才算清醒了过来。
“大师……大师饶命啊,小的也是一时穷得迷了心,小的上有高堂老母下有黄口小儿,也是别无他法啊,还望大师慈悲,大师陀佛,大师开恩啊,小的一定听从大师教化,再也不敢行偷盗之事了……”男子虽被缚着手脚,跪得勉力,头也叩得歪斜,连哭带喊的哀求声却是极大,连里间僧舍的一时都被惊了起来。
“教化不是谁都听得懂的,也不是谁都说得明白的,贫僧修行尚浅,怕是助不了施主。”七盲蹙眉看向男子,鹰眼如电,看得那人连头都不敢再抬。
“师弟,这便是……那贼子?”一时睡眼惺忪,却也听得明白。
“大师……大师慈悲……”那人还在求饶,额头已是叩出了血痕。
“哎……师弟,不过是些米面和那浮华之物,他既有心悔改,不若就……”一时看得那人额头血肉,不免心软。
“那便责他返还失物吧。”七盲应声,挑眼看向男子。
“那……那米面小的吃了一些,其余都在,只是那香炉小的已……已卖了……”男子伏倒在地上又是一番讨饶。
“卖了?卖与何人?”七盲面色冷然。
“就……就过路的货郎,当下就出城了……小得也不知姓名……急着出手,只得了块碎银子……”男子连头都不敢抬,几句话说得也是呜咽。
七盲仰面不语,身旁一阵疾风,非关已没了身影。
僧舍中莫名一阵冷,连空气都微微凝了住,七盲不语,一时不语,富贵亦不语。那男子伏倒在地上,耳中除去虫鸣便是风声,愈发不知如何是好,偷眼看去,只见得三人齐齐站在眼前,面色不一。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非关又一阵疾风似的回了来。
“不留亭底的蛙子说今日并无货郎出入,懒荷溏的鱼仔也说不曾听见货郎摇鼓的响声过桥。”非关细长的眉眼看向男子,那男子慌乱中被绑来,此刻还是头次瞧得非关美貌,不由看得眼都直了,非关抬腿一脚,男子仰面倒去,鼻中窜出一串血来。
“你们人啊,总是这么不干净,心不干净,眼不干净,嘴也不干净。”非关细长的眉眼满是厌恶。
“入清远镇的路只得两条,却是都无货郎出入,你那过路的货郎是何处而来啊?从天而降吗?你的心未免太贪了些啊。”七盲长叹一声,原本还怒气的眼这会儿却生了悲悯。
“小……小的……”男子掩着鼻子,连连叩头,倒是被非关一脚踢得清明了不少,本以为和尚慈悲,不会与自己计较,若能侥幸过关,便可落下那香炉,哪想着寺中竟有如此神力之人,可幻化疾风,又貌美非常……
男子如此想着,眼睛不由又飘向非关,不及看清,便被一时的高声吓了一跳。
“我佛慈悲,回头是岸,你若肯归还失物,日后再不行恶事,我等便……”一时的话没说完。
“我等便允你今日下山安排家中老小,明日再送官。”七盲已接过了话头。
一时一怔瞧向七盲,张了张嘴,深吸口气,又收了回去,转身回了廊上,不再言语。
男子闻言大哭,几番叩首求饶,额上鲜血恒流,亦是无用,七盲纵是满眼悲悯,仍是不肯点头。
非关厌恶那人心思不干净,不肯同行,最后只得由富贵押着下了山。
3
嘈杂散去,已入子夜。
黑云黑月,星熠皆黑,只余廊上灯笼摇曳。
“师兄,他既知错,何不就此饶过?他若入狱,那老母小儿该如何过活?师兄此次所为未免严苛不近人情。”一时在廊柱旁坐了下。
“师弟既如此觉得,此前为何不应下那人哀求?”七盲也坐了下。
“想应,但一时信师兄如此必有缘故,所以想与师兄商议后再看,若是师兄无法劝服于我,一时明日便不允富贵去报官。”一时正色。
七盲忽然含笑,点头道:“师弟这些时日性情已不似往日急躁,修佛之人,本该如此。”
一时未语,他的确是变了的,这八苦寺当真与旁处不同。
“人心贪恶,一丝缝隙也不肯放过,此等人物,我若为了他家老小而放任,不免与世不公。”七盲微叹。
“如此世间,如此世人,慈悲心不足正纲伦,悲悯意难赎罪恶人,越是修佛,越该知晓,慈悲难为。”七盲的话说得很慢,一时听得入心。
风起,灯摇,两人对面而坐。
“师兄,我方才嘱了富贵将那米面便留与他家人。”一时沉吟良久道。
七盲点头,未语。
“师兄,起风了。”一时仰头,难得轻声。
夜风忽起,红灯愈摇,烛火不宁。
“师弟,佛之慈悲,向的是这世间,不是一人。”
七盲起身抚了抚衣衫轻声道:“这风急,怕是有场大雨要来,睡吧。”
七盲踏步回房,一时仍自坐在凉风中,灯晃影摇,人却安然。
再归八苦寺,虽无大寺风光,却是心下随性,佛心渐开。
一时只觉身心皆安,不由咧嘴大笑,仍是高声震耳,如有洪钟,连廊下的风月都被吓得缩回了壳里。
4
晨钟悠扬,昨夜果真大雨。
富贵归来时正赶上大雨瓢泼,地湿泥淤。只得把那香炉顶在头顶,奈何青铜铸造,沉重非常,今早醒来富贵的脖子仍觉酸疼僵硬。
早饭仍是蒸白薯,功德箱里的钱和米面皆留给了那人的老母小儿,寺中存留的钱除去日常采购和给秋子教私塾的费用,也只够得多买些白薯了。
“师父,这香炉让雨水一刷,可真亮啊。”富贵捧着金灿灿的香炉放于香案之上,满心欢喜。
“师父,这香炉铸得真厚啊,看着挺大,其实炉底还挺浅的。”富贵将五谷倒入炉中,收拾妥当又念叨了句,“会不会太亮了些?”
“金银之物,如何能不亮?”七盲于佛前静立,晨间阳光直射,香炉被映得金黄刺眼。
“嗯。”七盲点头,兽脚三足鳞片细腻,镀金炉面光滑均匀,却是好东西。
“师父,我佛出尘,可佛前为何总多此等浮华之物……”富贵想起中原大寺,那殿中高梁壁画,金碧辉煌,珠玉彩宝多不胜数。
“浮华的不是我佛,也不是寺院,是信众之念,在信众心中想来,佛世便是此等富贵金银之物遍地如土的模样。”七盲看着那香炉缓缓道。
“他们不知此等金银在佛前与竹木无差吗?”富贵却是摇头。
“佛前无差,在他们眼中却是有差,他们不过是想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许给佛祖,这等心意,佛祖如何能不知晓?我佛慈悲,应和信众所想,亦是慈悲。”七盲仍自看着那香炉。
“行吧,那我们且先吃上这半个月白薯吧,也是慈悲……”富贵想起早间的白薯,再想午间和晚间还有两顿白薯,心底一股悲凉。
“嘘……”七盲翘着嘴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起身靠向香炉,双手按住兽足中的两只,但见兽足脚趾下陷,只听得嚓的一声,那香炉腹下竟然落下一青铜厚板,几颗碎银并着一粒金灿灿的豆子滚落下来。
富贵惊得两眼发直,口大张却无声,怪不得觉得这香炉浅,原来腹下另有乾坤……
扭头看去,只瞧得一僧人立在门前,缁衣破旧,手脚无措。
“师……师父……”富贵怔愣间,七盲已是反手把那金豆子又丢了。
进去,合上了青铜板,板子位于正中,缝隙微细,又与落款外的线框重合,便是细看只怕也是瞧不出分毫。
“买米面去吧。”七盲面色如常,好像不过是捡了几粒石头。
“师父……这钱……哪儿来的?”富贵握着碎银,举起那香炉晃了晃,里面仍有叮当之声,昨夜雨大不曾听得,这会儿只觉金石悦耳。
“自然是我佛赏的,我佛无炉亦可受香火,八苦寺无稻米就要饥肚肠,我佛慈悲,尽管视金银为木竹,那信众所敬献之物却也不能不收。”七盲冲富贵挥了挥手,唇角微笑。
“我佛……真慈悲也!”富贵张了半天的嘴,最后也只是舔着嘴唇,说了这一句。
5
雨后长晴,日盛虫栖。
秋子原本在院中帮着富贵晒衣服,哪想却突然甩了衣裳向门口狂奔。
富贵急得跳脚,刚洗好的衣裳又沾了尘土,然还没等着开口,就听得秋子又哭着跑了回来。
秋子一路地跑,一路地哭,绕着僧舍跑了一圈,见着那僧人逼近,四下无处躲藏,便又嚎啕着往殿里跑了。
富贵入得大殿时,只听得秋子的哭声满殿地回荡,好一番找才瞧见秋子窝在佛后的香案底下,抱膝而哭,哭声撕心,喊声裂肺,似有说不尽的委屈。
再看那僧人也已到了殿前,面上犹带风尘,鞋底皆是泥沙,亦是抹着眼泪,那面相举止,与秋子皆有八分相像。
便是不说,也猜得出,除了那出了家的秋子爹,还能是谁呢?
“秋子,你天天在门前等,这会儿你爹来了,怎么还不上前了呢?来,过来啊……”富贵跟在秋子身旁哄着,可秋子只是拧着身子哭,两手紧抓香案的腿儿,说什么也不肯随富贵过去。
“秋子,爹来接你了,儿子……”秋子爹脸上两道泪痕,声中带着颤。
秋子爹收到引灯方丈的信,自是欣喜万分,即日便启程往清远镇来,奈何先是路遇兵乱,后又因着初春的天气冷热不定,路途疲累,生了病,一路走走停停,如此便是三个多月。
秋子只是一味地哭,任谁劝也是无用,直哭得入了黄昏,才抱着香案的桌角睡了去。
待得抱了秋子回房,众人才想起秋子爹跟殿前站了一下午,连口水都还没喝过。
坐在桌边,捧着茶杯,引灯大师的话还没说上几句,秋子爹一个大男人就哽咽了起来,满面苦涩,有口难言,不过而立之年,却已是满眼的褶皱,看来比七盲还要长上几岁。
诸人围着秋子的床榻直聊到入夜时分,才自散去,留了秋子爹陪着秋子。
“师父,秋子醒了会不会闹啊?”富贵出得客舍,不免担心。
“不会。”七盲很是笃定。
“这孩子太倔了。”富贵还是放不下心。
“你什么时候见着他睡觉这样安分的?”七盲摇头道,“他早就醒了,只是今天下午闹成那样,这会儿不知该怎么和他爹说话了,再小的孩子,也是要面子的。”
富贵恍然,秋子平日里睡觉跟翻山过河似的,不老实得紧,今儿却是一个多时辰连身都没翻过。
“师父,你平日说我的时候想没想过我也是要面子的?”富贵趁势小声说。
“药面子?你病了?重吗?可要为师替你助念超度火化安葬?”七盲斜眼看过来,富贵龇牙傻笑,不敢再应声。
“师父,秋子会跟他爹走吗?”富贵走了几步,又想起正经事。
“会吧。”七盲点头道。
今日一番长聊,才知晓,秋子爹虽然出了家,却是不曾抛下过秋子,本是想着带他同去寺里,奈何秋子不懂出家可避兵祸的道理,只觉得是佛祖抢了他的爹,整日地在寺前哭骂,任他爹怎么劝都是无用。
那孩子又是头犟驴,被寺里的老和尚打骂了几句,便气急跳了河,如此才有了后来的事……
“他们会过得好吗?”富贵眨了眨眼,秋子这一住就是大半年,突然要走,难免心下不舍。
“会吧,毕竟,我佛慈悲。”七盲又点头。
富贵抿了抿嘴,也点头道:“我也觉得会。”
6
秋子父子走的时候,仍是一个艳阳天。
众生如潮,总有无缘之人,人心境地,痴昧无尽,佛所不能及。
世事纷扰,难免觊觎他人杂事,红尘道场,般若无尽,人亦不能及。
阳光把石阶照得青白光亮,放眼看去,只觉一片坦途。
众人在寺门前站了许久。
日耀影长,僧衣灰浅,佛音久绕,檀香袅袅,大殿里那尊金佛兀自含笑,晨光下璀璨夺目、高高在上,院中香客往来行礼,僧众一一回礼,谈笑如常,佛语声声。
到得殿前时,富贵却突然扯着七盲止了步子。
“师父,我佛慈悲,普度众生,那人的慈悲又该如何?”富贵扭头看向寺门,进出的香客一如寻常,或心有所思,或满面虔诚。
七盲亦扭头看去,寺中香客往来,山路行人往来,镇里民众往来,世间众生往来,这一看,再收不回眼。
“人?能直面真心、各自生活,已是慈悲。”七盲的话很轻,轻得经不住南风吹拂,转瞬便散在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