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亮很大,很圆,高悬在墨色天际正中。广袤无垠的冰河与白雪皑皑的荒原连为一体,恍惚笼罩起一层银色光雾。
光芒中依稀可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原是那冰面上立着个少年,仅穿一件薄如蝉翼的罩衣,袒露大片青色的皮肤。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扑簌,面庞俊秀,只是额头上鼓出两个肉瘤,似是生着两个犄角,竟又添了几分仙气。
从月亮升起那一刻,他便在冰河上矗立,直到月上中天,依旧纹丝不动。
突然,数支利箭破风而来,箭尾缠着符咒。
“嗖,嗖——”
他耳朵动了动,倏地睁开眼,眼睛像一汪碧绿的泉,仿佛要滴下泪来……
2
“我真是想不通那男人为何把冥宫建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沈凉将头缩在羊皮大氅里,顶着寒风艰难挪动脚步。
“不然呢,收购那么多妖怪难道要在京都再修个皇宫放?”猫从他暖和的衣领间钻出,懒洋洋抖了抖毛。
“那些妖怪凶多吉少啊……”沈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灵盘,“鬼医那家伙究竟去了哪?”
突然,背后一阵寒意袭来,他倏地向右一闪,伸出左手两手指轻轻一夹,只见指间已现出一支黑箭。
他伸手折断了箭,吼道:“什么人?”
过了半晌,两个脸庞通红,穿着黑棉袄,背着弓箭的少年缓缓从黑森林里走了出来。
“我就说走得那么慢必定不是羊!”
“那你怎么不早拦住我?”
“喂,你是什么家伙?”两个少年吵吵嚷嚷走到了沈凉身旁。
沈凉阴着一张脸,猛地抬起头,一手揪住一个少年的衣领,将两人高高拎了起来。
“没礼貌的小鬼!”沈凉故意压低了声音,“信不信我可以把你们脑袋拧下来喂狼……”
两少年脸色吓得发白,嘴唇哆哆嗦嗦:“大哥饶命!”
“这里距冥宫还有多远?”沈凉问。
少年被勒得喘不过气,咳道:“原,原来您也是去冥宫赴宴的大人,还有五十里……”
“赴宴?”沈凉眼珠转了转,一把将两人丢在了雪地上,“你们的村子在何方?”
“向北再走一里路。”少年道。
“带路!去歇歇脚。”沈凉摸了摸干瘪的肚子,低头看了一眼灵盘指针,满意地点了点头,“和鬼医走的方位一致,八成那家伙又要去祸害一番了……”
村子建在黑森林边缘一处背风的雪原上。一幢幢冰块砌成的小屋在阳光下静静矗立,晶莹纯净,如梦似幻。少年们将沈凉与猫安顿在一间冰屋里,里面丝毫不觉得冰冷,反而干燥舒适。
傍晚,一个身材魁梧的猎人走进家中,他头发黑长卷曲,面庞黑红,肩上扛着打来的野兔和羚羊。
“爹,这位中原来的沈大哥可是名震江湖的神医,剑法也是一等一的棒,他那神猫还会讲话呐……”少年们兴奋地攥紧拳头比划着。
猎人木讷的脸上挤出一个憨厚温和的笑容,点起火烤上了兔肉。不一会儿,整个屋子弥漫起焦香。
突然,只听“砰”一声闷响,大门被撞开,门口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头粗黑的长发编成大辫子垂在腰后,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袄裙。她紧紧咬着下唇,脸红扑扑的,漆黑的眸子狠狠瞪着在座的人们,似乎在憋着泪水。
“阿妹,你又去林子里乱跑了吧,小心叫狼叼走!”少年瞪了她一眼,伸手递给她一只兔腿。
她一声不吭坐在火堆边,狼吞虎咽吃了肉,又要起身离去。
猎人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沉声道:“阿妹,这么晚了别再出去,这两天又有人听到了野狼叫……”
阿妹嘴角浮现了一丝冷笑,瞥了一眼哥哥们,道:“他们这么勇猛有本事,咱们还怕什么野狼?”说罢,撇下众人躺在了里屋的羊皮被子里。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怪了,小时候就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往林子里钻,倒也是命大。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了,她天天瞎跑倒也好端端的……”猎人叹息着,不免目中闪起了泪光。
两个少年却突然沉默起来,纷纷放下了手中的肉,没有了刚才的兴奋,悻悻地到另一个屋子里睡觉去了。
“真是怪了事了,这两个孩子怎么也……”猎人惊讶地瞪着空荡荡的门口。
“大叔,我真佩服你们能长期生活在这么冷的地方。”沈凉大嚼着兔肉,打破了尴尬。
“说起来不怕您笑话,我们的先祖也是迫不得已来的此地,他们都是被中原皇帝判了重罪流放到这蛮荒寒地的。若不是因为神明眷顾,他们根本活不了几天。传说数百年前,他们来时已是冬至,此地一片荒芜,连一块遮风挡雪的地方都没有,大部分人或是冻死,或是被野狼吃掉。
“就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竟有天神下凡,带来了食物,驱逐了狼群,还教他们利用冰块建房子……后来,神明消失不见,但冰屋建造方法流传了下来。先祖们也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学会了捕猎和囤积粮食……”
3
屋外刮起了阵阵狂风,屋内却温暖舒适。沈凉和猫包裹在厚厚的羊皮被子里,睡得香甜。
突然,一声诡异的嚎叫划破了宁静的夜空,紧接着是混乱的脚步声。沈凉猛地从梦中惊醒,还未起身,只见木门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撞开,一头五尺长血淋淋的野狼立在门口,口水已从呲出的牙上滴下。
那狼后腿一蹬,猛地扑来,就在那庞大的身躯即将接触到沈凉头顶时,一个小黑影倏地从它下方穿过。紧接着,沈凉头微微一偏,身子一转,只见那狼已重重摔在地上,肚子破了一个大洞,肠子一股脑流出,鲜血喷涌。再看一丈外,猫正兀自舔着爪子上的鲜血,眼神里尽是睥睨。
“小家伙,你可选错猎物喽!”沈凉不紧不慢起了身,径自向门口走去,剑还悬在腰际。
屋外寒风呼啸,雪地上是一片腥红,洒满了破碎的陶罐和冰碴。几个汉子手握棍棒惊讶地看着他若无其事走出了门。
“沈大夫你没事吧?”猎人奔来,激动地握住了沈凉的手,“刚才那畜生已咬死了巡夜的村民,我们都在追它,没成想竟撞破门闯进了家里……多亏了沈大夫好身手,帮我们解决掉了这个祸害!”
还未等沈凉开口,猫便从他肩后探出了头,幽幽道:“你们知道吗,狼这种动物一般不会单独行动……”
众人一怔,纷纷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黑暗中闪动着数只红色的光点,燃起火把,竟是数十只饥饿的野狼。
“我,我们被狼群包围了……”两少年躲在猎人身后,浑身止不住颤抖。
“原来那个畜生不过是个探路的!”猎人咬咬牙,抡起棍子,吼道:“保护好女人孩子,其余人跟我上!”
这时,狼群在一匹最高大白狼带领下扑向了人群。猎人与沈凉冲在最前面,杀出了一条血路。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狼的数量却仿佛没有减少,两人累的气喘吁吁,回过头,却发现其余人已吓得瘫软,连刀棍都已抡不利索。
“一群废物!”猎人吼着,一手对付饿狼,一手拎起身旁欲退缩的儿子衣领,“你们那点本事也就会讨好冥宫来的老爷们了!”
“这也不怪我们啊,我们活了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狼群!”少年嚷着,泪水和鼻涕一起流下,冷风一吹全冻糊在了脸上,“你们不是说狼群永远不会走出林子,村子里最安全么!”
村民们已乱作一团,完全不再听猎人的指挥,只顶上盆罐四处逃窜,也顾不得女人孩子的安全。猎人硬撑在前,体力逐渐不支,身上的伤也愈来愈多。
见此情景,沈凉改守为攻,狠命向狼群中央冲去,接连斩杀了面前数匹狼,直到最终与那匹最高大的白狼贴身搏斗,终是一剑将其头颅砍下。
顷刻间,狼群停止了攻击,瞪着血红的眼睛看了沈凉一会,随后纷纷夹着尾巴逃回了黑暗无边的黑森林中。
“阿妹——”少年们终于从恐惧中解脱,开始寻找他们的亲人。
这时,从幽暗的树丛中走出一个瘦小的人儿,她衣裙上沾着血迹,嘴角挂着冷笑。
“你去哪里了?我们都在找你!”
阿妹撞开他们的臂膀,径自向前走去,口中喃喃说着:“报应……都是报应……”
4
太阳升起,温暖的光芒笼罩大地。只见人们七零八落躺在雪地上,死的死伤的伤,哭泣声此起彼伏。
“先把他抬到屋子里,要立刻止血!”沈凉组织起还能活动的人们搬运伤员和尸体。
忙到中午,大部分伤员都被包扎完好,沈凉方才长舒一口气独自到冰屋外透气。
“喂,你是神医对吗?”阿妹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脸上还是冷冷的表情,额头上渗出了层层汗水。
“神医称不上,就是谁的病都能治罢了。小丫头,你跑哪里玩去了,出了这么多汗?”沈凉蹲下身摸了摸她倔强的小脸。
她一把拨开他的手,道:“谁的病都能治……此话当真?”
“当真!”
“妖怪的病也能治吗?”
沈凉一怔,凝视着女孩认真严峻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好,你跟我走!”女孩不由分说拉起了他的手,径自向黑森林走去。
“喂……你要去哪?黑森林不是你爹他们口中的禁区吗?里面野狼多得很哇!小心吃了你……”沈凉半个身子被她拉得倾斜,实在想不到这么个小女孩手劲竟如此之大。
“呵呵,禁区?”阿妹冷笑一声,“你若不快随我去治病,怕是整个村子都会变成‘禁区’!”
沈凉皱了皱眉,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着实不像是孩子的玩笑,于是抓紧了阿妹的手,随她奔入了黑森林深处。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茂密的树丛竟看到一块一亩大小的圆形空地,中间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雪球,走近了才发现是幢积满雪的冰屋。
“阿露,我来看你了,神医来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阿妹拽着沈凉的胳膊扑向冰屋。屋顶的雪被震得簌簌落下,将他们的头发染白了一半。
屋子里空空荡荡,地板上只铺着干草,上面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少年,皮肤是青色透明的,可以清晰看到深紫色的脉络,他紧紧闭着双眼,只有翕动的鼻翼才让人知道他还有生息。
“这伤口是……”沈凉触摸着他身上数个黑色圆洞,边缘溃烂,淌着脓液。
阿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布条,上面写满了怪异的符号。
“果然,他中了带咒的毒箭。下手可真是够狠的,这是什么仇哇?”沈凉感慨着,手从他胸口向上滑去,当碰到额头时不禁身子一颤,“他,他的头……”
沈凉撩开阿露的刘海,只见他额上有两个对称的巨大伤口,仿佛是被人用刀各剜去了一块肉。
“哥哥他们那帮混蛋割掉了阿露的角!”阿妹咬着牙,泪水夺眶而出,“他们不懂,其实阿露才是村子的保护神……”
5
五百年前,阿露刚刚修为人身,总是一个人躺在冰河岸边,看着日出日落,感受着雪花落在赤裸肌肤上的感觉,心中是无限的惊奇与欢喜。又过了一百年,河面上走来了一帮衣衫褴褛的人们,手腕上还带着镣铐,他吓得立即躲回了黑森林中。
“他们是什么?”阿露问老树精。
“人类。”老树精伸长盘虬的枝条抚摸着他的头发,“你一定要记住永远莫要与人类结缘,不然徒增伤悲。”
阿露似懂非懂点点头,却止不住躲在暗处好奇地围观人类的生活。他看着他们搭建的木屋被狂风吹倒,看着他们接连冻饿而死,看着野狼咬噬人类的躯体,终于他不顾林中精怪的阻拦走出了黑森林,走到了人类的世界里。
那时候的他,天真纯粹如同白雪,赤裸着身体便走到了人们面前,轻易驱散了狼群,带去火种和粮食,被视为天神下凡。后来,他看着人们适应了极寒雪原的生活,一代代繁衍下去。由于不能忍受人类朋友的生老病死,他索性又独自回到了黑森林中隐居,默默守护村子。又是数年,那些人的子孙已将天神下凡视为传说,再没有人见过他,除了阿妹。
阿妹没有母亲,伤心难过的时候只能晚上一个人偷溜去河边哭。那个月圆的夜晚她看到一个仅穿薄纱的少年沐浴着月光静静矗立,如梦似幻。
“小姑娘,你怎么哭了?”少年惊讶地问她,声音如风铃一般悦耳。
阿妹愣愣地凝望着他,伸出手揪住了他额头上的角,叫道:“竟然是真的!”
“当然了,因为我是妖怪哦。你怕吗?”阿露狡黠地笑了
阿妹仰起脸坚定地摇摇头,脸上的泪水早已被冷风冻成了两道冰痕。
“好啦,别哭啦,我带你去我家里玩……”
“两百年了……你又带人来了?”老树精叹息着摇摇头,“莫要结缘,徒增伤悲……”
阿妹从此交到一个神秘的朋友,她答应他不对任何人提起。因为与阿露的关系,她可以自由出入被视为充斥妖怪野兽的黑森林而毫发无损。她也终于知道,每到月圆的夜里,阿露总会去冰河中心沐浴月光矗立,原来是为了吸收月光的精华,继续修行。
“阿露,你一直坚持修行是为了什么?现在这样子不是很开心了吗?你又不会生病,也不会变老……”阿妹问道。
“因为我想永远陪在你身边呀。”阿露笑得温柔。
盯着他亮晶晶的眸子,阿妹脸涨得通红。
“只有修成神仙才有资格进入轮回,那样才能在下一世,下下世……都和你在一起呀!”
一年又一年,每一个月圆之夜阿妹都会跑到冰河边看着阿露修行,一边问着:“你什么时候修炼成神仙呀?能不能带我去银河看看?”
三天前,阿妹照常在深夜前往冰河,可刚看到阿露便被一双粗大的手捂住嘴搂在了怀里。她还未来得及挣扎,便看见哥哥们连同村里其他男孩子一起向着河中心拉开了弓。无数黑箭雨点般射向了阿露,他身体颤抖着终于倒在了血泊中。他们一拥而上,拿出刀割下了阿露额头上的角。
“你们要干什么!?”阿妹被拦腰抱着,手脚还在胡乱踢打。
少年颠了颠手中血淋淋的角,道:“冥宫来的老头要买这角,还说只要月圆的晚上跟着你便能找到这妖怪,而且这个时候那妖怪集中精力吸取月华,毫无防备。嗨,这回可是赚大发喽!”
“无耻卑鄙下流!”阿妹骂着。
那帮人将阿露丢弃在河岸边便去找那老头邀功去了,只留下阿妹一个人费劲千辛万苦终将阿露带回了黑森林的家中。
“对不起……”
阿妹擦拭着他的伤痕,可血液还是不断涌出。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只保持一丝微弱的呼吸。
6
“我有办法救阿露,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沈凉终于开口。
“什么办法?就算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阿妹捧着阿露的脸颊说道。
“从今夜起你要将阿露带到冰河中央,让他夜夜沐浴月光,暂时可保住他的性命。”沈凉用银针封住了阿露的命门,“我去想办法拿回他的角!”
回到村子,天色已近黄昏。
沈凉向村子里的少年们仔细盘问起那天围攻阿露的情形,以及那买走角的老人模样。
“那老头生着巨大的鼻子,脸上都是褶子,据说是在冥宫做事的。”
“他给了我们一把符咒,系在箭上射到那妖怪身上果真有效,太痛快了!还妖怪呢,简直不堪一击!”
“那老头给了我们一袋金子,整整一满袋!之后……之后他便穿过冰河向对岸走去了,据说那冥宫就在那个方向……”
少年们七嘴八舌议论起那天“英勇”的壮举,得意忘形,全然忘记了身上的伤痛。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沈凉终于抬起头,声音低沉却洪亮。
少年们瞬间安静了,都匪夷所思望着他。
“那个妖怪其实就是你们村子里传说的神明。他一直默默守护着你们的安全,不让狼群接近村子,所以,你们的父辈才说村子是最安全的地方。呵呵,所以你们面对狼群时才会如此软弱无能!每到月圆之夜便是他的修行之时,此时他必须集中精力吸取精华,自然不能腾出空对付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小鬼!”
沈凉抓起为首的少年衣领,吼道:“谁成想,你们竟用了带着死咒的箭!金子就可以轻易换来性命吗?自作自受!”
少年们面面相觑,再不敢言语,有人已抱着头啜泣起来。
沈凉一把松开了抓着少年衣领的手,叫上猫头也不回地向冰河正中走去。
“果然,又是鬼医那个家伙作祟。”猫叹道。
“先是收集山神之血,之后是齿鬼,还有活人的眼珠子,现在又是妖怪的角……那家伙一定在做着什么勾当。”沈凉沉吟道,“这架势怕不是在炼药。”
“炼药?”猫转了转眼珠,“的确,这些东西但拿出都是极品药材,凑到一起不知会成什么?”
“只希望那家伙还没有把角投进药池,不然的话阿露凶多吉少!”
夜幕降临,月亮从河面上升起,洒下银色的光辉。
河滩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厚厚积雪前行,弓起的背上绑着粗粗的麻绳,后面拉着一辆木板车。阿露伏在板车上,青色的肌肤笼罩着淡淡的月光,黑紫色的伤口汩汩流着血,染红了雪地。
“我……不放弃!绝对……不放弃……”阿妹口中喃喃说着,眉毛拧成一团,汗水打湿了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脸颊上。
一阵寒风卷挟着冰碴袭来,她湿漉漉的头发瞬间冻的梆硬,像一串串冰凌。然而,她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只抬头望着月亮,咬紧牙关拉着板车向冰河中心移动。渐渐的,视线开始模糊,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要从躯壳中飘走,脚一软整个人向雪地上滑去。
突然,一双温暖的手架住了她的肩膀,她回过头竟看到了哥哥们歉疚的脸。
“这里交给我们吧,就当做是赎罪……”
这时,不知从何处跑来了十几个少年,他们接过阿妹背上的麻绳,一起推动了板车。
“到冰河中心去,到月光最明亮的地方去!”阿妹从嗓子深处喊出来,泪水滚滚落下。
朦胧中,她看见一只猫灵巧地在冰上奔跑,挡在了众人面前。
7
沈凉在冰河上奔跑,恍惚听到缥缈的琵琶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如泣如诉,似乎有人清唱着京都乐坊流行的“白头吟”。
河面渐渐升腾起袅袅雾气。沈凉揉了揉眼睛,再向前望去,只见云雾已散去,不远处便是河岸,而岸边是一幢恢弘的黑色宫殿。
“冰河对岸就是冥宫的方向……”沈凉想起村民说的话,“莫非我已经到了冥宫?”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再望去那宫殿矗立依旧。
“有人在吗?”他大步从正门走了进去,却见宫殿内金银珠宝遍地,装潢奢侈异常,温暖如春,却空无一人。
金子雕刻的桌子上摆着美酒佳肴,烧鸡还冒着热气,酒香熏得人陶醉。
“这是什么神仙地方……”沈凉嘟囔着,用手指在酒壶上叩了叩,脑海里浮现出阿妹那倔强的小脸,于是又收回了手。
“呵呵,你终于来了……”低沉的声音从宫殿最深处传来,余音在金银柱子间回荡不绝。
沈凉立刻循着声音的方向追去,走进了宫殿尽头最大的一间屋子。屋子四壁上尽是金子烛台,点着无数支蜡烛,火光将屋内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鬼医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浮雕黑龙的长榻上,已卸去了老人模样的伪装,露出了那张苍白尖削的脸庞。他身旁的黑木桌上摆着一个金闪闪的托盘,上面罩着金丝绸缎盖布。
“沈大夫,要不要来碗温酒?”鬼医嘴角挂着狡黠的微笑。
“少废话,阿露的角若是还在你手里就马上交出来,我兴许还能饶你一命!”沈凉吼道。
“急什么?瞧你那样子,气势汹汹的……”鬼医懒洋洋掀开了金托盘上的绸缎,只见上面赫然是一对血淋淋的角,“想要就来拿呀,拿得到就归你喽!”
沈凉见他的样子捉摸不透,心下一阵犹豫,但又想到阿露岌岌可危的生命,毅然决定豁出去拼一把。于是,他拔剑出鞘,以最快的速度向鬼医与金托盘飞驰而去。
眼看着他的手距离金托盘只有三寸远了,马上就能成功,突然,脚下的地板竟化为了碎片,身体向下急速坠落!慌乱中,他用一只手攀住了碎裂地板的边缘,向下望去竟是个一丈见方的药池,热气腾腾咕嘟咕嘟冒着绿色水泡。
“你这家伙……究竟在干什么鬼勾当?”沈凉咬着牙,尽力保持着身子平衡,扣着地板的手青筋暴突。
“如你所见,炼药。”鬼医依旧保持着邪魅的笑,“而你,就是最后一味药材!”
“呵呵……”沈凉讥讽地冷笑着,汗水从额上滚下。
“死到临头了很开心吗?”鬼医终于收敛了笑容,抬起脚踩上了沈凉的手,“马上就把你要的角给你,不仅如此,还让你和它在这池子里融为一体!”
“我只是在想,用别人的生命炼成的药该有多么邪恶、血腥,又能治什么病呢?你名为‘鬼医’,实在有辱医者尊严!”
“哈哈!你说我所做的是邪恶?我从来没有动手杀过任何一个人或妖怪,你想想这些药的来历!”鬼医笑得癫狂,一张脸已扭曲了,“人类的病用药是医不好的!你呀就去地下操心吧……”
“谁去地下还说不准呢!”沈凉忽然扬起头。
突然,只听“嗖嗖——”几声,无数黑箭从屋外射来,一根根深深插入了鬼医的身体。
“你,你们……”鬼医仰面倒下,直到最后一刻也不相信眼前所见。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沈凉猛地跃上地面,隔着药池挥了挥手,“来了这么多人呐……”
门外现出了猫矫健的身影,而后面是十几个拉着弓的少年,一个个红着眼圈紧紧抿着嘴。
这时,大地忽然开始了剧烈摇晃,金烛台一个个掉下,烛火引燃了长榻,越烧越猛。很快,整个宫殿摇摇欲坠,梁上的沙土簌簌落下。
沈凉立刻抢来金托盘中的角,用力扔到了药池对面为首的少年怀中,吼道:“快拿给阿露,快回去!快……”
他的呼唤声淹没在巨大的震动与轰鸣中。地面整体向下陷去,整个宫殿即将被吸入地下中。意识渐渐模糊,他索性任由身体随之颠簸倒下。
最后一刻,他终是看着那群少年奔出了坍塌的宫殿,奔向了冰河。
“希望,永远不会消失……”
8
琵琶声缓缓流入耳朵,恍惚还是那曲“白头吟”,凄凉的乐曲令人肝肠寸断。
“我是已经……死了么?”沈凉喃喃道。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一个妙龄女子抱着琵琶悬坐在一棵枯树上,身着红色披风,白色纱裙,脸上戴着一条轻纱,看不清表情。
沈凉揉揉眼睛站起身,发现自己孤零零立在河岸边,哪有什么宫殿废墟,所有的尽是亮如白昼的月光和一片荒凉雪原。
一曲终了,女子摊开掌心只见一个小瓷瓶正冒着白气,道:“教主的药终于炼成了,也不枉我造出如此声势浩大的幻象了。”
“幻象,那么鬼医,那角,村民们……”沈凉一时语无伦次起来。
“放心吧,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由于鬼医的失策,他只好用自己的身体成为最后一味药材,炼成最终的药。”
“为了这药竟能放弃自己的生命,莫非又是什么长生不老丹?”沈凉冷笑着,“那你……又是谁?”
“奴家冥宫四罗刹——鬼音。”女子取下了遮面薄纱,露出一张冷若冰霜却又惊为天人的脸,“一切尽是梦幻泡影,先生又何必那么在意?”
琵琶声再度响起,温暖潮湿的气息缓缓包围了沈凉。面前鬼音的容颜逐渐变得模糊,他喘着粗气倒在了雪地上,眼皮愈加沉重,汗水湿透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