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野上有一座小土屋,它的四周光秃秃的,少树木,更无邻居。土屋平时静静的,无声无息。一天里的某个时候,会有一个老男人从屋里出来,在屋外忙些什么:搬搬屋旁堆的碎木,从屋前的土井里提一桶水。
这个老人脸黑黑的,戴了一个黑线小帽,嘴闭得紧紧的,看上去有些吓人。谁也不认识他,都认为这个不属于任何村庄的人太奇怪了。我们几个一直观察他的少年觉得,这人足够可怕。大家甚至打赌,说谁如果敢于一个人进到他的小屋,那就是极了不起极勇敢的;谁如果敢在夜间进屋,那更是了不起的。大家谁都不敢逞强。
我从未想过独自一人去小屋探险,因为这太可怕了,也实在没有必要。
怪就怪在有一天夜晚我走在月光下,不知为什么一抬头看见了黑魆魆的小屋,心里立刻痒了起来。我端量了一会儿,竟然不太畏惧地迎着它走了过去。
小屋没有围墙,只有半截豆角架子简单做了标界,走过它,就算进了小院。小窗上灯光昏暗,肯定点了一盏煤油灯。我在门口站了一瞬,然后敲了一下,还没等里面的人应声就推开了门。一股浓浓的煮红薯味儿。
老男人坐在炕上抽烟,好像刚刚醒过神来。他看着我,烟斗含在嘴里。他不说话,偶尔发出一声“哼哼”。我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没有勇气靠前。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来这儿,只是想进来。
他从炕角端过一个小筐,里面是黑乎乎的东西。灯光下我努力看着,看清是小半筐炒煳了的红薯条,就是当地人所说的“地瓜糖”。它的做法是将红薯煮熟,然后切条晒干,最后放在锅里,埋入大量细沙炒熟。地瓜糖是过年时家家必备的,平时倒也少见。他的眼神送来鼓励,我就取了一个。地瓜糖在我嘴里咬得咔咔响。
他抽出烟锅,也捏了几个地瓜糖。
余下的时间我一边吃地瓜糖,一边端量这小屋里的一切。只有小一间,被一个大炕占去了一半。炕上是油滋滋的蓝被子,枕头。屋角有紫穗槐编成的小囤子,里面装了半囤红薯。有两只小木凳。还有一些不起眼的杂物,如一个生锈的老鼠夹子、一把小镰刀、一个玻璃瓶。好像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他咀嚼地瓜糖的声音真响。我这会儿觉得他的食物主要是地瓜糖。这就使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到别处去,很少出门,也不需要邻居和其他亲人,因为他的生活是最简单的,只要有水、有地瓜糖就可以了。
在屋里待了一会儿,我终于坐在了那只小木凳上。老人一直看我,吸烟,不时抓一块地瓜糖放进嘴里。
我要走了。当我一脚踏进小院时,觉得外面的月亮真大啊。他站在背后,说:“哼哼。”
我离开了。刚跨出小院我就飞跑起来。跑了足有四五里路我才站下。我发现自己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回身望那座黑魆魆的小屋,它在月光下竟然微微活动,就好像一只大动物在呼吸似的。我搓搓眼,小屋不动了。
201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