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从火车站到博物馆:城市生存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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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的姐:飞逝里的花样年华,坚守中的正道沧桑(1)

范小西觉得自己还有话要跟博士哥说,正在他看着博士哥的背影发呆的时候,两个女人出现在他眼前,只见稍微胖一点的那位问他,这里有人吗?虽然她的声音很矜持,但还是把范小西吓了一跳。范小西还没说话,两个人已经坐下了。她们坐下来之后就不停地抖动着身子,说外边真他妈冷。从她们身上的确能闻到一股清冷的味道。

两位女士稍微缓过来一点后做自我介绍。稍微胖一点的那个说自己叫大雁,瘦一点的说自己叫喜鹊。

范小西能感觉到她们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就问她们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她们对视了一下,然后非常神秘地说,你猜。范小西最不喜欢这种故弄玄虚的女人,她们都已经不是能装嫩的年纪了,看样子跟范小西的母亲相仿。既然前辈有要求,范小西只好硬着头皮说,我猜你俩是做生意的,去进货。因为她们的气质都很干练,从外面带进来清冷的空气也有风尘仆仆的气息。另一个人说,靠谱,我们也可以说是做生意的,可你说得不具体,你说我们是做什么生意的。范小西几乎脱口而出“皮肉生意”,还好他在最后一秒钟控制住了自己。因为作人类学研究总是跟边缘人群打交道,范小西满脑子都是这些淫秽的想法。范小西很难给出一个符合常识的答案,又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觉得羞愧,脸不由得红了。

两个女人看着眼前这个文绉绉的男生问了一个别人根本就不会问的问题,就故意逗他一下,没想到他还一本正经地猜起来。

范小西苦思冥想了半天,说,你们是卖菜的吧。他刚说完,两个人同时笑喷。稍胖的那位在那捂着肚子,笑了半天没缓过劲来。范小西十分紧张。最后还是瘦弱一点的大姐公布了答案,我们是开车的的姐。

范小西说这个职业让我猜一辈子都不会猜到,以前接触到开出租的都是男的,就像战场上的士兵和屠宰场的屠夫都是男的,你很难想象那样的一种职业由一个女性来从事。

所以,他对她们为什么会干这一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范小西说,我可以问你们一些问题吗?他觉得需要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这样对方或者拒绝,或者配合。否则,一个男生跟两个女人问东问西的,不仅有窥探个人隐私的嫌疑,让人觉得很八卦,还很猥琐,所以还是坦诚一些比较好。

大雁说,尽管问,只要是俺姐们能回答你的,我开车的时候也喜欢跟客人唠嗑。在那节阴暗又冰冷的车厢里,没有什么比聊天更能让时间过得快些。范小西说,你们是怎么干上这一行的。

喜鹊说,自己在20世纪90年代末从厂里下岗,那个时候刚上班没多长时间。下岗对一个20多岁的女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出门,也不怎么吃饭,觉得特别迷茫,像被这个社会抛弃了一样。当时家里的人也特着急,可周围很多人都下岗了,有的人一家子都是厂里的,全下岗了,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去厂里哭闹,都无济于事。我在家想了几天,就像刘欢唱的那首歌,从头再来。还好那个时候自己也年轻,血气方刚。我就跟我妈说,厂里不管咱了,咱就自己干。当时我妈看我能振作起来,也很高兴,说,闺女,你干啥妈都支持你。

但当时真的不知道该干啥,一起下岗的人有开饭馆的、开茶楼的、开美容院的,还有去了南方的。但是这些自己都不喜欢,想来想去,我想起了开出租车。把这个想法跟我妈一说,我妈就急了。她说,闺女啊,妈就是养你一辈子,不能让你去干那活,那就不是女人干的。你看路上,哪有个女娃开出租啊。你可饶了妈吧,让妈多活几年。喜鹊说,她的哥哥就是一个跑长途的大货司机,哥哥每次外出都会让母亲提心吊胆,心神不宁,在电视上看哪里出了事故,喜鹊妈就紧张得不得了,赶紧给她哥打电话。有时,哥哥没听见,无法接通,妈就急得哭天喊地的。

喜鹊也不想让妈这样操心,可不干这个,又能干什么呢?喜鹊笑着说,当时自己有点一根筋,钻进去就出不来了。喜鹊第二次提出要学车,妈的回答很直接:“想都别想。”与妈不同,爸对喜鹊的想法还是比较支持的,他背着妈把户口簿偷了出来帮喜鹊报了驾校。喜鹊终于如愿以偿地把上了方向盘。就因为一股子新鲜劲,喜鹊学得很快。学会开车后刚开始是给私人开车,干了一年后觉得就这样干一辈子没啥意思,她从心灵深处渴望自由和收获。就在她的心开始不平静,对未来有所憧憬的时候,机会来了,喜鹊的哥哥跟她商量要买一辆夏利,兄妹俩开,结果一拍即合,于是兄妹俩开始借钱买车。起初妈是蒙在鼓里的,但车买回来之后,妈看见木已成舟,也只有接受这个事实,并开始帮着张罗钱。爸的支持是一如既往的,爸也觉得还是自己干好,给别人干一个月几百元的工资,生活起来的确艰难。爸的支持不仅是口头上的,每天洗车的活爸全包了,从此爸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从楼上提水下来为喜鹊洗车。应该说父爱是伟大的,伟大的不仅仅是父爱,还有父亲的见识,他能支持女儿从事的姐这一职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是一般的父亲做不到的。

大雁说,自己的从业经历倒没喜鹊那么曲折,要不是喜鹊今天说,自己还真不知道成为的姐有这么难。大雁从小就很像个男孩子,很小的时候就会爬树掏鸟蛋,跟男孩打架,打遍全村无敌手。所以自己干这行,就没觉得怎么特别,家里也不管。自己最初开车是因为喜欢,看别人开很羡慕,于是就考了驾照。因为一直都是放荡不受约束的性格,也没想过自己能像别的姑娘那样去工厂工作。在大雁眼里,的姐是最自由的职业,首先不受拘束,其次,去哪都由自己说了算。

但理想和现实永远都有距离,大雁开上车就发现,并不完全像自己想得那么美好。在潇洒的背后,还有艰辛和委屈。刚开车的时候事故是避免不了的,刮刮擦擦的事很多。一次在绕转盘的时候被人追尾了,下车一看,对方喝了酒,醉醺醺的,还人仗酒势说不赔偿,大雁说不赔就不赔吧。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如果是小时候,早把对方揍趴下了。的姐这个工作真的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自己。吃这碗饭需要跟各色人等打交道,这就需要磨平性子,养成宽容的性格。刚开始也受不了,遇到这种情况就想动手,后来跟一个同行学会了做深呼吸,数数,慢慢也就压制了这种情绪。大雁说,既然作出了选择,要走这条路,就一定要改变自己。遇到这种情况很多,像打车不给钱的,我觉得我少给5块你也富不到哪去,我少收5块也穷不到哪。应该说不是这种豁达的心态就很难从事这一行的。

外人都觉得女司机是个很风光的职业,却不了解其中的酸甜苦辣,就像我们都认为做明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却不知道其背后的艰辛,台上一分钟如果没有台下十年功的支撑,总会化为泡影。俗话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可见严冬和酷暑都不好过。夏天干一天,衣服都湿透了,如果说一般人天热了,还可以躲在阴凉里,泡在水池中,避暑降温,可的姐就不成了。如果说的姐的车也不用开了,大热天的在家里歇着吧,可贷款谁给还啊?这就是生活的窘迫吧,但这还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一次,喜鹊的车开到万寿路,车胎爆了,要换胎,可是车胎因为长年没换都锈住了,喜鹊使出了吃奶的劲,拧了半天还是纹丝不动,此时已大汗淋漓,欲哭无泪。还是过路的一个的哥看见了,停下来,几下子就把轮胎换上了。喜鹊事后真是感慨万千,第一她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热心的哥解了她的燃眉之急,第二她觉得出租车这行真不是女人干的,像车坏了男司机还能收拾收拾,女的就束手无策了。如果是冬天车坏在路上,收拾半天,手脚都冻麻了却还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除此之外,冬天还有冬天的难处。一次下大雪,喜鹊载着一位乘客,这时前方出现一个捡破烂的,喜鹊按喇叭人家根本就不理,路滑又不敢踩刹车,当时喜鹊腿都软了,在绝望中撞了上去。下车一看,被撞者是个女的,坐在地上大哭,喜鹊说咱们上医院吧,那个女的只说要去找自家掌柜的。找到后原来那女人的丈夫也是开车的,对喜鹊非常理解,先报了警,然后带着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发现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虽然那女人还支支吾吾说这疼那疼,可她的丈夫很是深明大义,说没什么问题,只要没事就行了。交警队处理说要补偿一些误工费,女人的丈夫说,我们一个捡破烂的,没什么误工费。就这样问题出人意料地轻松解决了。事后喜鹊买了些补品去伤者家里看望,她说真是碰见好人了,否则不会这么轻松地解决,还不让人讹上几千。喜鹊冬寒夏暑的故事,可以说都是有惊无险,这不能不感谢那些好心人。

大雁不止一次说如果时光倒流,让生活从十几年前重新开始,她难以想象怎么面对这十几年,难以想象怎么能坚持下来,就像一个人在耸入云天的悬崖峭壁间跳过,回过头来,难以再跳过去,就因为刚才这一跳实在是太惊险了。这个比喻也适用于喜鹊。据喜鹊讲,2000年出租车司机出了好几件事,喜鹊也很紧张,加上性别的原因就更让人担心,只要上来个男的看着就像歹徒,看哪都像抢劫的。一天清早,天还麻麻黑,一个乘客要去开发区,喜鹊把车停在后门的位置,谁知乘客却从前门上来了,这就让喜鹊心里犯了嘀咕。到了地方时乘客说往里拐,喜鹊拐进去后发现都是稻田,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当时心情特别紧张,很后悔不该拐进来,满脑子都是那些画面,最后在乘客掏钱的那一刻,喜鹊的心才算踏实下来。虚惊一场之后喜鹊更为谨慎了,一些特偏僻的地方她就不往里拐了,大不了剩下那段的钱不要了,也不能总承受那提心吊胆的痛。

十几年的姐生涯不全是这样的惊险段落,更多的是平淡辛劳的篇章。大雁说每天早上6点半之前必须把车开出小区,一日光阴在于晨,越早生意越好做,这就是所谓的“点子”,早上起得早能揽到活,就是点子好,这样一天都会很顺。如果上午9点、10点时太阳都晒屁股了才起来,然后浑浑噩噩而不是清清爽爽地把车开出来,那么这一天的点子就好不到哪去。乍听起来,大雁的“点子说”好像挺迷信的,细想起来却也是生活经验的总结。我们不总说笨鸟先飞早入林吗,古代还有闻鸡起舞的故事。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跨越千年,仍默默流淌在中华儿女的血液里。大雁说,大家都是凭辛苦来赚钱,干哪一行都一样,而且凡事都有好的一面和不好的一面,女性开车稳,心细,在同一个宾馆门口招揽生意,有的就喜欢坐女司机的车。女性也比男性更善于发现哪些人有打车的欲望,像大雁这样的资深的姐,一眼就能看出路边的人要不要坐车,也可谓熟能生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