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范小西旁边的中年男子同样有些不适应这种沉闷的场面,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因为他的嘴很大。上帝为每个人制作了一张脸,也为每一张脸制作了相应的观众,所以对于同一张脸,有的人洞若观火,有的人却指鹿为马。所以大叔的脸在范小西眼中秋毫必查,猫女的脸在范小西眼中却犹抱琵琶。大叔省略了开场白,就向范小西讲起他去过的很多地方,大叔说他除了新疆、西藏没去过外,国内其他省市都走遍了。范小西问,是去旅游吗,大叔说是去工作,他进一步说:“中国的地级城市,我都工作过。”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但的确勾起了范小西的好奇心,范小西想验证一下他的说法:“中国有多少个地级城市?”这绝对是个有知识含量的问题,范小西是文科出身,高中时做过3年的地理课代表,却仍然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个地级城市,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这位被自己拷问的大叔。但是大叔显然做过语文课代表,他只说了四个字:一言难尽。可能是大叔自己也觉得这四个字过于敷衍,他又说,并不是我说不上来,而是那些城市对我来说,不是数字,而是生命,生命是无法用数字来表达的。
范小西没有任何能够拒绝这个答案的理由,他只能作出一副懂得的表情。其实范小西也是一个喜欢到处乱跑的人,他跟着老范到田间地头作田野调查,从来都不觉得厌倦,不像几位师妹没走几步,就作出一副不能再继续活下去的表情,让人见了十分担忧。老范催促她们,如果不能坚持下去,这科就没有成绩了,她们尖叫的声音像是遇见了色狼。范小西不得不承认,老范有着一股子拒绝怜香惜玉的坚毅心肠,范小西曾经跟老范夸赞过这一点,老范骄傲地撇了撇嘴说,这是一个学者的基本素养。
范小西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很多人一辈子只待在一个地方,在那里出生,上托儿所、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然后在那里工作、结婚、生子、生病、去世。人们在生育之后就以自己的孩子为生活的中心,看着孩子重复自己的一生。这种模式不是范小西喜欢的,他喜欢变化,就像坐在他旁边的大叔:走过南,闯过北,到哪都是一副沧海桑田的神情,眼神里积了厚厚的一层见多识广之后的落寞。说了半天话,范小西故意表现出一副刮目相看的神情询问大叔,那么,前辈,我该如何称呼您?大叔说,你跟我家孩子的年龄相当,就叫我四叔吧。
范小西在火车上曾多次与老江湖过招,他们的眼神有的从容,有的狡黠,但在四叔的眼里,范小西所能找见的,只有一种无端的落寞。再看对面的猫女,眼神里有挑逗;猫女旁边的那只“兔子”,因为她一直在听音乐,歪着头望着窗外,范小西一直不能清晰地看见她的眼神。只有当“兔子”被车内的声音惊动,惊鸿一瞥地望来,范小西把目光定格在她回头的一刹那,他看见的是——悲伤。
因为生物钟被严重打乱,范小西觉得头疼,并在隐隐的头疼中觉得,坐在他周围的三个人,再加上自己,可以作为一篇论文的构架。他作为男人的第七感告诉自己,敏感的学术神经已经扫描到论文的定位了,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生存。
范小西闭着眼睛,在头脑中编织着一张网,这张网的每个结点是一个关键词,它的四角分别系在四个人的身上。在这张网里,四叔像一个年富力强的历史学家,而且是非科班出身,刚从账房先生转行过来的历史学家,他纠结于历史上一些理不清的陈年老账,随口说着傅斯年怎么样怎么样,胡适如何如何,好像他们都是他的远房亲戚。猫女一直没有说话,但从她的穿戴打扮可知其为一知识女性,她的眼神显得高傲,但绝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凉,因为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非常有型的脸,用一种能招架得住自己冷酷的刀刃般犀利的眼神,她的嘴唇薄而润泽,想是能说会道的女子。猫女旁边的兔女像一个受伤的隐士,仙风道骨的模样,虽然看得不完整,但能看出她的表情随着音乐的旋律在不断变化,可见其艺术修为十分了得。范小西幻想兔女在漫天大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在野地里乱跑,惊恐的神情像是在逃脱一只猎犬的追捕,原来真有一只狗在后面,就在要被追上时她急中生智假装跌了一跤……范小西在兔女跌跤之后就睡着了。他的确是太累了,否则,不会错过兔女假装跌倒迷惑恶犬这样精彩的段落,更不会在如此嘈杂和颠簸的车厢中睡得流了一桌的口水。
范小西是被一阵喧扰吵醒的,原来是一个疯子,不知道怎样混上了春运的列车,在狭小的空间中到处抢旅客放在桌子上的食物,很像是孙悟空大闹蟠桃会的架势。抢掠之余,不断地抓耳挠腮,疯言疯语,淫秽不堪。被车上的乘警撞见,上去狠打两拳。疯子原形毕露,跪地求饶。原来他并不是一个疯子,而是一个厨师,他坐车回家,兼职串演了一把疯子的角色,如此惟妙惟肖,技压群星。
范小西十分为难地擦掉了脸上的口水,望着疯子趔趄离去的背影,他想,世界上多了一个道德上的恶棍,却少了一个表演上的天才。
经过疯子的一番闹腾,范小西精神了很多,他一看表,自己只睡了半个小时。猫女微笑着递给范小西一张纸巾,范小西很自然地接了过来,就像从自己的老婆手里接过来一样,熟悉的香味提醒他这是心心相印的纸巾,开始范小西还以为是一块手帕。对于关系,时间是最好的黏合剂,只是半个小时,气氛已经不像刚才那般隔阂,范小西也开始敢于正眼看眼前的猫女,还有她经过装饰的眼神。猫女说她叫聂小歪,旁边的是她的妹妹——李小懒。范小西心里想,就像她们的名字一样,女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活着。
睡了一觉,范小西的网已经不动声色地编好了,他提议大家来玩个游戏,李小懒并不很会玩游戏,有点为难,问范小西,怎么玩啊,我可连斗地主都玩不好。范小西才觉得小懒多么像一个邻家女孩,并不像从上车以来表现出的那么拒人千里之外。范小西说,这个游戏其实很简单,但是它需要你会讲故事,两个女孩说要只是讲故事那还能完两把。讲故事只是范小西的小把戏,他是想知道她们的生存境遇,这样才可以收集到语料,写成论文。范小西觉得自己这样做说轻点有些违背职业伦理,说重点有些像一个人在热情洋溢的面具后面冷冷地看着别人。但如果说出真实意图,虽然会显得真诚,但一半人会拒绝,另一半人即使能接受,在讲话时也会做作,或者夸饰,总之说的就不会是真实的想法。但如果说是玩一个游戏,就没有人会介意,也不会紧张,更不会装,他们会按图索骥,不知不觉中画出各自的宿命。
范小西试探着说,我们这个游戏需要有个主题。聂小歪马上问:“什么主题?”像一只警觉地盯着人看的猫,她的语气暗示她参与意识强,而且很想占据主动地位。
范小西说:“这个主题要让每个人都有话可说,比如关于生存。”
李小懒说:“那还有什么主题不关于生存?上班关于生存、上学关于生存、谈情说爱关于生存、喝水关于生存、咱们在这坐车也关于生存。你这个主题太空泛了,不好讲。”
“关于生存”是范小西突发奇想想出来的一个主题,并没有经过仔细的推敲,听李小懒这么一说,也觉得十分在理。但是他的犹疑只持续了三秒钟,就十分镇定地说:“嗯,说得具体一点,是关于城市生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