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从火车站到博物馆:城市生存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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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1)

看清这几个字之后,李小懒的眼睛都红了。只见她面露凶相,长发飘逸,不怒自威,气场十足而无处发泄。李小懒酝酿了半天,从嘴中蹦出了几个字,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刚失恋!几个人盯着霸气外露的李小懒,都噤若寒蝉。还是四叔出来打破僵局,说不如换一个吧,咱们别在娃的伤疤上撒盐了。范小西和聂小歪马上连连称是,却被李小懒拒绝了。李小懒说,从哪跌倒,就要从哪爬起来,自己为爱付出的太多了,想一想觉得真的没意思,不如说个别人的事吧,反正也是关于这个主题的。李小懒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那个人的故事。

在我小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城市。我常去的地方,是村头的一棵老柳树,有时,会有一个卖冰棍的在那经过,离老远看见,我就飞快地跑回家缠着妈妈给我买一个冰棍。但是我很快就过完了这样想法简单的童年。妈妈开始跟我提起城市。妈妈说,小慧要好好学习,以后嫁到城里。我当时懵懵懂懂,不知道妈妈总唠叨这些做啥,但不知不觉,就在妈妈儿歌一样的唠叨中长大了。

一年春节的时候,哥哥带回来一个女人,是城里的,穿着时髦,长得也漂亮,全村的男女老幼都来我家看。我爸我妈像供活菩萨一样招待他们未来的儿媳妇。哥哥带女朋友去看电影,因为农村的电影都是露天的,那天有点冷,又是晚上,女友虽然依偎在哥哥的怀里,却依然瑟瑟发抖。

回到城里后,两个人就分手了,哥哥的女朋友说你家那是什么厕所啊,简直叫人无法想象。就是这么句话,哥哥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结束了一段让村里所有人羡慕不已的恋爱。那是我第一次,隐隐约约觉得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跟城市有关。

小学一年级的期末考试,我数学成绩83分、语文92分,回到家我妈问我,班里最高分是多少,我说100分,她说两门都是100分吗,我说是。我妈便把我狠狠骂了一顿,我妈是第一次那样郑重地骂我,她说,像你这样的成绩,以后怎么能考上县高中,考不上还怎么考大学。考不上大学你就在地里干一辈子吧你,我看你也是干粗活的命。说了半天我妈也没说一个脏字,我却委屈得哇哇大哭。从那个时候起,考上大学的想法就扎根在我年幼的心里,尽管我不知道什么是大学,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考大学,它就像一块圣地,在无聊失眠的夜晚隐隐地诱惑着我。从此,每次期末考试前的复习都让我非常紧张。家里人坐了一炕人都在看电视,只有我一个人趴在角落的饭桌上写作业,一笔一画的姿势看上去那么认真。周围的大妈们看见了就跟我妈说,一个女娃,念书有啥子用。每听到这样的话,我都把头埋得很深,耳根发烫。我妈总是微微一笑,说,小慧自己喜欢,就让她学呗。期末考试之后等待成绩的时候是最让人煎熬的,因为我很在乎自己是不是第一名,因为我妈说,考不上第一,以后别想上大学。

这样坚持下来,我终于考上了县高中。身边的同学有的回家务农,有的外出打工,有的结婚生子,只有我坐在闷热的教室里,等待生命中最炎热的那个夏天。为了高考,我很久没像别人那样看一眼电视,即使是年三十的晚上,在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候,我还在做三角函数。那时偶尔在食堂看一眼《新闻联播》都觉得那么亲切。我妈说,古时候哪有电视啊,还不是活得有滋有味,看电视能当饭吃吗,没出息的人才在家看一辈子电视呢。

在高考的考场上,因为紧张,我头脑中一片空白,那是在考数学,我只能作出选择题,用了20分钟,连蒙带猜做完了选择题,然后就一道题都做不出来,只是在那里干坐着。一直都没有想到,上学这么多年,最悠闲无所事事的时光是在高考的考场上,在那刻骨铭心的100分钟里。虽然只有100分钟,却是没有体验过的漫长。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两个字——等待,等待一切的结束。

从考场出来,我妈在那么多学生中立即就找到了我,问考得怎样,我只说了两个字:砸了。我妈并没有发脾气,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没事,考好下面的几科。我和我妈一起走回小旅馆,一路上谁都没说一句话。回到旅馆,我表现出良好的心理素质,并没有走向崩溃,没吃晚饭,抱着文综的课本狠命地背起来。在凌晨的时候,我妈说睡吧,别看了。我说再看一会儿,当时我真的不困,只是觉得自己特别可怜。我妈说,小慧,你可能不理解,妈为什么非要你参加高考,妈上学那会儿,高考被停了,那时候也没人学习,后来,妈下乡到你爸的村子,就留了下来。妈后来知道,以前班里有些参加高考的同学,都上了大学,毕业之后都找到了非常好的工作。现在他们都是单位的领导了,可妈现在每天还要下地干活,我并不是说在农村跟你爸过就不好,可我总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妈总把希望放在你身上,希望你能帮妈出这口气。但是今天,妈看见你从考场出来时的表情,才明白,你不是妈实现理想的工具,妈不能难为你。你也别着急,人这一辈子,平平安安就行了。

听完我妈的这些话,我什么都没说,关灯就睡了,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流出这些年憋了很久的眼泪,那天晚上,我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参加高考。第二天,我在数学失利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完成了多少个夜晚成为我的噩梦的高考。

在大学入学那天,学校高大宽敞的校门前异常热闹。我跟着我妈背着大包小裹无助地站在校门口。看着我们困窘的样子,有好心的学长告诉我要走绿色通道,申请助学贷款。在我把我妈安顿在路边,去找绿色通道的时候,你衣着光鲜地出现在我面前,你问我,是否需要帮忙,我有车,可以帮你把行李拉进去,这么热的天,看你一个女孩子,也拿不了这么多行李。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骗子,神情紧张地没有说话。

我找到绿色通道,被告知像我这样来自边远山区的学生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听到这一消息我放松了很多,我妈跟亲戚东拼西凑才凑齐3000元钱,可这跟每年8000元的学费、1200元的住宿费比起来,还相差甚远。我妈去借钱,亲戚们都很不解,小慧还要去上海上大学啊,听说那边消费非常高啊,吃碗面要十多块呢,你可供得起吗?不如早点结婚算了。我认识东村的一个小伙子,可不错了,人老实能干,家里还有拖拉机。邻居帮我妈算了一笔账,你看,小慧一年的学费就要8000元,四年下来要32000元,再加上住宿费、课本费、饭钱,听说有时候还要请同学吃饭,没有五万四年是下不来的。我跟你说的这个小伙子,人家聘礼就可以给两万,你算算,哪多哪少。我妈回来后跟我说,再没脸去跟人家借钱了,说完,我痛哭了一场。所以,你不知道,当我知道咱们是一个专业的,我再次站在你面前时的那种自卑。

我没想到,如此自卑而木讷的女孩,你却对她有着莫名的好感。你跟我谈黑泽明的电影、乔伊斯的小说。还有你手里拿着的手机,我在农村的时候,连大哥大都没见过。我像一个小傻子一样看着你的世界,觉得那么陌生。在课堂上,你可以很快回答出老师的问题,在自由讨论的环节,你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而我只是坐在一边发蒙,费力地去理解你说的话。在高中的时候,我几乎没读过什么课外书,而你没有那么大的升学压力,可以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你的《百年孤独》。你也跟我抱怨,说自己的童年过得太累。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让学画画,还要学钢琴,自己却只喜欢踢球,小的时候好像有多动症,一切安静的活动都不喜欢。你邀请我去看你打篮球,于是我经常去。这是我少有的课外活动,除了上课,我几乎整天都泡在图书馆里,阅读你在初中时就已经翻过的莎士比亚、歌德、易卜生、狄更斯、艾略特、塞万提斯和托尔斯泰。所有你跟我提过的书我都在心里默默记下来,然后去图书馆借。我看那些书不仅为了丰富自己,还为了能跟你对话。我几乎没逛过上海的大商场,穿的仍然是高中时的衣服,只是在去家教的公交上,穿过这个美丽繁华的城市,能够感觉到,自己是生活在上海。

你把我带到你家,教我怎么画画,怎么弹钢琴,你让我看你的摄影作品,那些云雾缭绕,像仙境一样的地方。我吃惊地问你,这些地方你都去过,你微笑着点头,说,傻丫头,不去怎么拍这些照片。

我能感觉到,你的父母并不喜欢我,尤其是你的母亲。虽然你教我该怎么跟他们交流,我也极力装出大家闺秀的样子,但依然掩盖不了我身上的土腥味,他们一望便知。

在你20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你带我去听周杰伦的演唱会。我安静地陪在你身边,看着你像孩子一样兴奋得手舞足蹈地尖叫。演唱会结束后,我们坐公交回学校。你神秘兮兮地让我闭上眼睛。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后,是一个漂亮的手机。你说这是送给我的。我很惊讶,说你有没有搞错,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还没有送你礼物,你怎么反而送我。你说,只要是礼物,谁送谁都无所谓。当我打开手机的时候,我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条短信,只有三个字,我爱你,发送人是爱你的大灰狼。我当时手里攥着那个手机,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是该把手机收下还是还给你。那天晚上,我把人生中的第一个吻给了一只爱我的大灰狼。但是,我清醒地知道,我配不上你。

当我失去初吻之后,开始注意自己的衣着,在拿到奖学金的时候,我就冲到商场买下了心仪已久的那件连衣裙。我开始学习使用电脑,学会了泡网吧,还学会了打字。我注册了一个QQ号,把你加为我的第一个好友。我开始用心地学英语,因为我的发音一直都不标准,完全是中国人教出来的聋子英语和哑巴英语。一次在学校的食堂碰见一个外国人,卖菜的阿姨不会外语,那个老外示意我帮忙,可我张了半天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单词,还是你走过来解了围。

我说,我要加倍努力,努力配上你。你笑了,说,傻丫头,你已经足够优秀,还努力什么。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你可以忽视,我却不能忘记。说不能忘记,是因为我看见常有花枝招展的摩登女子,画着淡淡的烟熏妆,跟你眉来眼去、顾盼含情。你说,别生气,我是学生会主席,有女生挑逗也要应付几下,这是免不了的应酬,否则,就让人觉得不合群。我说,我有什么资格生气,我不是你的人,你也不属于我。你苦笑,说,你怎么连普通人的嫉妒都不会,你总不能忘记自己的过去。我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你不知道,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看见一对对情侣偎依在草地上。我想,我跟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根本就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上,那么,我怎么跟她们争风吃醋呢。也许,我们也没有生活在一个世界里,可我却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你知道我并不是贪图你家的条件,如果可以,我宁愿我们都来自农村,我就不用爱得这样疲于奔命。

我们的关系开始变得时而热络,时而疏远。我用做家教赚来的钱报了GRE辅导班,我说,我要出国。你说,你是不是想要嫁给老外,我都没想过出国,这个想法,你倒是超前了。就这样,我们在忙忙碌碌中毕业。在毕业晚会的聚餐上,你跟我说,你还记得吗,我在三年前说过,我爱你,我在两年前说,我永远爱你。我还记得网络上面的一句话:你可知上天是不公平的,你可以选择爱我或者不爱我,而我却只能选择爱你或者更爱你。你哭了,你哭着对我说,今天我想说,嫁给我吧。说着,你单膝跪在我面前,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我们俩。他们起哄说,不如把今天的散伙饭办成你们的婚礼吧。还有人说,咱们最美好的时光就快要结束了,可人家的幸福时光才刚刚开始。我第一次像一个公主一样坐在你面前,我想,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个夜晚。

可幸福总是那么短暂,现实的冷酷总是提醒我咱们的差距,即便我不想从甜美中醒来。你在家人的安排下,进入了上海一家规模很大的国企,时常被安排去世界各地出差。我总能收到你在世界各国带回来的新奇的礼物,室友吃惊地看着我手里拿着的奢侈品。在上海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并不容易。很多人刚毕业都是去做销售,但是你不允许我去做,你说做销售都是有潜规则的,尤其是我这样漂亮又让人觉得单纯的女孩子,最容易上别人的圈套。可是除了销售,我发现自己能做的工作真的不多。我最后找了一份月薪两千元的工作,在远郊跟别人合租了一套房子。两千元的工资在上海显得过分单薄,你总笑着说可以资助我。可我在上学的时候都没用过你的一分钱,为什么工作了就要接受那份施舍。我说不用,两千只是暂时的,两万也许并不遥远。

我显然想得太天真,事实证明,赚钱并不容易,即使是在上海。跟我住在一起的很多人,有些来上海已经很多年,可他们仍然过着所谓蚁族的生活,并没有多少起色。很多个夜晚,我对命运恼羞成怒,一个人抱着被子默默地流泪。母亲不时给我打一个电话,她说,在外面做得太辛苦就回来吧,现在家里条件比以前好多了。你爸搞了大棚养殖,收成还不错。最近总有人来咱家提亲,问你家的女娃什么时候从上海回来,西村的小伙子还等着呢,他们家条件可好了,养了100多头老母猪。我妈说,现在猪肉多贵你也知道,那得值多少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