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承与守望:隆德民间艺术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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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老邓要转业了。老邓不仅失去了一只胳膊,本来英俊的脸上也留下一块疤。老邓出院有一段时间了,他整天在忙着做一件极其简单却极其艰苦的工作,他在练习左手写字,左手吃饭已经被他克服了,左手拿剪刀、左手拿菜刀、左手拿镰刀、左肩挑水、左手洗衣服,总之原先一切用右手做的活计现在都要用左手来完成。写字是最难的,左手拿着钢笔似有千斤重,写出字来像鬼画符似的,深一笔浅一笔,有的字胳膊腿还摆不到位置上,但是老邓锲而不舍地坚持用左手给女儿写信,给父母写信,给战友写信,凡是司令部要写的文件他都用左手写第一稿,然后让别人抄写一遍。他天天写日记,他在抒发他对爱人的思念,对战友成参谋的思念,他还给成参谋的爱人和孩子写了很多信,鼓励他们鼓起生活的勇气。成参谋的爱人也给他回了很多信,最可喜的是成参谋的儿子也会写信了,老邓看到那简单、稚气且歪歪扭扭的两行字,他觉得这字不仅带着幼稚,还带着点调皮,他越看越喜欢,感到无限的欣慰。老邓也给罗宏喜写了几封信,由于罗宏喜的眼睛看不清,罗宏喜请战友帮助念。而罗宏喜的回信字写得很大,而且字总不在一条直线上,信写得也比较简单,但是老邓的信对罗宏喜的鼓舞很大,罗宏喜感到,老邓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老邓不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还是自己的良师益友,自己应该向老邓学习,努力战胜疾病,早日回到部队和战友们中去。

这一次老邓给罗宏喜写的信除了表达了他准备转业的信息外,还提出他想在转业前去一趟湖北,他提出要和罗宏喜一起去,他还在信中戏说:“你的眼睛不好但是你的四肢好着呢,可以帮我拿东西,我没有了一只胳膊,但是我的眼睛是好的,我可以为你带路,这样我们俩刚好互补,这是再好不过的了。”他在信中提出他要去看望一下成参谋的爱人和孩子,特别提到要去看望一下成参谋的父母,因为他给成参谋的父母写了好几封信都没收到回信。一开始他以为地址写错了,于是他专门打电话问了师里的田参谋,对地址进行了核对,田参谋说是对的,但是田参谋又说你再不要给我家里写信了,他问为什么,田参谋吞吞吐吐的不说明白。罗宏喜接到老邓的信心里也很矛盾,从他内心来说他特别想去看望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家人,特别是成参谋的爱人还是自己的亲亲的表姐,但是一想起田胖子他心里怎么都不舒服,他一连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在他的心里,说什么也迈不过去这个坎,他有时也劝自己,人家的儿子毕竟救了自己的命,自己这样耿耿于怀是不是有点小心眼,可转念一想到自己的母亲死时的惨状,心情就又转了回来。不过罗宏喜是个有情有义的红脸汉子,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还是答应了老邓的要求,他想无论从哪个方面来想,他也应该去看一看成参谋的家人,特别是成参谋的爱人是自己亲亲的表姐,以前不知道便也罢了,现在知道了再装聋作哑,那太没人味了。他还想,这次回去,除了看望成参谋的家人以外,自己还应给母亲和姐姐扫扫墓,去谢谢那些曾经帮助过自己家人的乡亲们。

老邓和罗宏喜很快就到了湖北,他们先去了鄂州,成参谋的爱人和孩子见了他们很高兴,特别是小家伙拉着他们的手不放,他偎在老邓的怀里怎么都不起来。老邓看到小家伙这个样子,尽管脸上在笑,实际他内心是很难受的,他知道孩子这是想爸爸了,他见不到爸爸能见到叔叔们他也感到很高兴,也可能小家伙就把他们当成了爸爸了。成参谋的爱人李琳是一家医院的护士,当年是她们医院的一位医生大姐看到李琳的家人都在宜昌,她的一位亲戚也在罗宏喜所在的部队,她通过这位亲戚给李琳介绍了成参谋。现在大姐的那个亲戚已经转业了,也在鄂州工作,大姐和她的那位亲戚对她们娘俩都很照顾。

李琳本来在医院的筒子楼里有一间宿舍,成参谋每次休假他们一家三口就在那间筒子楼里凑合,但是成参谋非常满足,他说:“我们部队在地方上工作的家属很多都没房子,结婚很长时间都住在岳父母家,我们能有一间自己的窝,我感到很高兴。”

现在这是两间平房,被间隔成三个小间,这套房子是成参谋牺牲后,为了照顾烈士家属,部队通过地方政府从整个卫生系统调剂出来的。李琳很感谢组织上对他们母子的照顾,但是在老邓和罗宏喜看来这房子却有点简陋,尤其是冬天鄂州这个地方还是很冷的,于是他们两人自己动手给他们娘俩盘了一个带火墙的炉子。老邓尽管心灵手巧但是他毕竟现在只有一只手了,这下可就发挥了罗宏喜的长处,尽管他眼睛不好但他干这些活很是利索。他们不仅搭好了炉子,砌好了火墙,还把门窗都进行了修理,并用油漆漆了,把墙用白灰刷了,把两间小屋收拾的十分整齐干净。

李琳看到他们俩整天忙碌,又不在她家吃饭,很是过意不去。这一天她休息,于是她就做了几个菜和他们在一起吃顿饭,她们医院的大姐和那位转业的战友也来了,李琳拿出还是成参谋在的时候存的一瓶酒,大家相见分外的高兴。那位转业的战友姓郭,他一个劲地打听部队的战友,老邓在部队时间长,老邓就给他讲这个怎么样,那个怎么样。大家吃着说着,老邓突然问李琳:“小李,你婆婆、公公现在怎么样?怎么我给他们写信,他们总不给我回信。”听到这话,李琳的脸上出现了很复杂的表情,她赶紧看罗宏喜,罗宏喜的表情十分难看,一下子大家都僵住了,李琳赶紧打圆场,说:“喝酒,喝酒,今天大家在一起高兴不提这事,随后我专门给你们汇报。”老邓也看出了李琳和罗宏喜的脸色不对,他想,这里边一定有什么事情,他们肯定有什么说不出的话。

吃完饭后医院的大姐和老郭先走了,李琳才把罗宏喜叫到一边,给罗宏喜讲了她公公的事情。她的公公田震山自打从部队回来之后就再也不说话了,谁也不理,大家都以为他失去儿子太伤心了得了病了,田参谋专门从部队回来把他弄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他没什么病,主要是受到了强刺激,过一阵就好了。医生说他会说话,但是他就是不说,说明他有一些心理问题,这需要好好的疏导。田参谋回来的时候部队首长专门嘱咐,让他把父亲带到军区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然后好好住住院。田参谋回来后把部队首长的话转达给他,让田参谋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么长时间没说话的父亲竟然说了一串话,他说:“你赶紧回你的部队吧,我就是想你弟弟了,我什么病也没有,我就是懒得说话,你回到部队以后不要跟任何人说我有病的事。”

田参谋一看父亲果然如医生所说,没什么大问题,也就准备回部队了。作为田震山来说,他自从知道自己的儿子救的是李玉容的儿子,他的内心十分纠结,他觉得自己的罪孽是深重的,他想到了去投案自首,可转念一想,如果投案自首,自己的这件事就公开了,那样就会影响小儿子作为烈士的声誉,也会影响大儿子的前程,怎么办呢?于是他想到了死。就在田参谋走了时间不长田震山突然不见了。成参谋的母亲以为他到谁家去了,找了几家都说没有去过,晚上老太太回到家里,发现家里柜子上的一瓶农药不见了。老太太突然意识到什么,也纠结得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她跑到罗宏喜的妈妈的坟前找到了他,显然他是喝了农药,尸体已经硬了。于是她对谁也没说,让自己的侄子找了辆板车将尸体拉了回来。并让侄子到镇上给田参谋打了一个电话,只在电话里说他父亲病重,让田参谋回来一趟。田参谋回来后,母亲将他父亲的深重的罪孽告诉了田参谋,于是他们很低调地处理了田震山的后事,对外就说是有病突然去世了。

母亲的述说,使他想起了多年前,母亲带着自己和弟弟去算账的往事,他眼前又出现了罗宏喜在演习场揪住自己领子的一幕,于是田参谋什么都明白了。按照母亲的意思,田参谋很快处理了父亲的后事并且跟家里所有人说,以后谁都不准提这件事。李琳把自己和罗宏喜这层关系跟婆婆和田参谋说了,婆婆只是说:“你公公造孽啊,这是报应啊!”田参谋临走时专门跟李琳谈了这件事,并告诉李琳,以后这件事跟谁也不要说了。李琳讲完后用眼睛盯住罗宏喜,罗宏喜的表情非常复杂,他沉吟了一会儿,说:“表姐您放心,我不会说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罗宏喜准备回家去给母亲扫墓,他没让老邓去,一是他不想让老邓知道更多的事情。二是他看出,表姐和老邓很有那么点意思。表姐本来不知道老邓老婆去世了,当老邓把要转业的消息跟李琳说了之后,李琳的眼圈红了,她说:“你虽然受了伤,但你毕竟还活着,你和你爱人、孩子就要团圆了,我们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老邓告诉她自己的妻子去世了,家里还有患病的老人,还有女儿,自己要回去照顾他们。他说他准备把老人都接到成都,这样他可以把女儿和老人都照顾了,再说我失去了一只胳膊在部队是不能干了,但是到了地方上还是有用武之地。李琳听了以后表示对老邓的想法很理解,她反过来又来照顾老邓,给老邓买了新衣服。老邓在这里得到平生第一件的确良衬衣,第一双尼龙袜子,当然这些东西罗宏喜也有份,但是在聪明的罗宏喜看来这意义是不一样的,他感到,李琳给他买衣服是出于亲情,但对于给老邓买衣服他隐隐感到还有另外一种东西,那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在里边。罗宏喜想老邓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成参谋牺牲了,表姐如果能跟老邓一起生活的话,那将一辈子都是幸福的。

罗宏喜想为他们的幸福生活创造一个机会,他想着这些事情结果一晚上也没睡好,天快亮时老邓也醒了,于是两人又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起话来。罗宏喜说:“我感到我表姐对你很有点意思,你看出来了吗?”老邓说:“我们都是过来人了,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只是我现在是残疾人了,脸上又落下一块疤,我的年龄也比她大,我觉得如果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委屈了李琳。”罗宏喜说:“你这顾虑太没有必要了,你的伤残又没有瞒着闷着,都是摆在面上的,你的年龄是比成参谋大一点,但是只要表姐她不在意,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最后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这次先别提这件事,以后再说。

罗宏喜乘长途客车一路向自己的家乡驶去,车越接近家乡,他的心情越是激动,他的这种感受他说不出是高兴,是难受,还是气愤,因为他的脸是朝着车厢玻璃的,他能看到自己的表情,他想到他和父母、姐姐、妹妹在一起的日子,他会心地笑了。他在玻璃里看到自己的笑脸,他觉得自己虽然受伤了,但是在医院养了这么长时间,自己的这张脸还是青春灿烂的,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自己。他又想起父亲的死,想起母亲的死,想起姐姐的死,想起妹妹的病,想到这次回来真正是物是人非,他又生出无限的愤慨,他看到自己的脸扭曲得十分难看、丑陋,他觉得这张脸是这样的陌生。于是他在想人还是要多想阳光的事情,这样不仅心情愉快,表情也好看,身体也漂亮得多。人干吗一天到晚用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折磨自己。不知是哪位哲人说过,生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折磨自己。

他这样一想,似乎他也就不太恨田胖子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好在自己这次回去不用面对田胖子。罗宏喜这样想着想着车就到了家乡山下的路边,由于罗宏喜思想上的包袱放下了,因此他走起山路来也不觉得累。翻过一座山梁自己家的小山村就呈现在面前,他的心情一阵激动,快步向村子走去,他先去了陈二明叔叔家,看到他二明婶子呆在了那里,罗宏喜一想自己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已经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大小伙子了,她怎么能认出自己呢?于是他就主动喊了一声:“婶子,我是宏喜呀。”

“你是宏喜?”婶子惊叫着跑了出去,对着外边大喊:“宏喜回来了,宏喜回来了……”

在她的喊叫下二明叔回来了,左邻右舍的乡亲们都跑了出来,就连已经拄着拐棍的罗贵奶奶也颤颤巍巍地出来了,罗宏喜扑上前去抓住她老人家的一只手问:“爷爷呢?”

“孩子,你爷爷去世了两年了。”说着她就抹起了眼泪,他赶紧把她老人家扶进屋,又把乡亲们让进屋,把带回来的糖果分给大家,又把烟给大家点上。

乡亲们争先恐后地跟他说,田胖子病死了,听说他的二儿子也在部队上出事故死了,罗宏喜从乡亲们的话语中听出来,他们并不知道田胖子死的真相,也就没有多接乡亲们的话语,他只是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