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之后母亲一个人躲在家里哭了很长时间,我们也不知为什么,只能围在母亲周围,也哭着劝慰她。但是父亲走后我家出奇地平静,田胖子对我家出奇地好了起来,但是每次他来,母亲都吊着脸一副不欢迎的神态。田胖子有时给我们家送点肉,有时给我们送点米或者面什么的。但是我总有一种预感,田胖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意。有一天,姐姐带着我和妹妹去山上采蘑菇,我是先回到家的,我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声音,我就躲在堂屋里偷偷地听着。我听到母亲对田胖子说:‘我这个人窝囊、软弱,你已经欺负了我,我就不说了,我只是感到对不起我家老罗。求求你千万别碰我女儿,她还是个孩子。’我听了母亲这些话感到很震惊,但是我终究太小,不太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以为母亲所说的欺负可能就是以前田胖子训母亲的那些事。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使我们感到很奇怪的是这次父亲走后很长时间也没有来信,更没有寄钱,母亲跑到镇上邮电所打电话也没打通,我们都很惦念父亲。我从小孩子的角度想,父亲是大人了,什么事情都知道,怎么处理用不着我们小孩子操心。但是不知怎么搞的,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母亲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姐姐也不说话,唯有妹妹跑来跑去撒娇时能给家里带来一点生气。她一会儿让母亲给她做花衣服,一会儿让我给她掏小鸟,一会儿让姐姐给她梳小辫,真是小孩子不知大人愁啊!有一天我家终于出事了,那天我和姐姐、妹妹从山上回来,只见我家门前站了很多人,我们也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惊慌失措地挤到跟前,只见一个矮胖的女人带着两个大概有十五六岁的胖男孩,那两个胖男孩长得很像,他们站在那个胖女人身旁一个劲地拉着胖女人走,胖女人则使劲甩开他们,继续跳着脚指着我家门叫着我母亲的名字:‘李玉容你个狐狸精,你出来。’我一看这架势又怕又气,想冲上去和她理论,姐姐一把拉住我让我千万不要吭气。这时我们也不知母亲在不在屋,这个胖女人是谁?我问姐姐,姐姐悄悄告诉我这是田胖子屋里的堂客。姐姐摁住我叫我千万不要动,我们就这样又气又怕地躲在人群里。这时有几个老一点的大娘大婶开始劝她,有一个大婶连拉带拽地把她往自己的家里拉,胖女人一看自己骂了半天也没有对手,可能也感到挺没意思的,就顺坡下台跟着那位大婶往她家里去了。他们走后乡亲们这才发现了我们,跟姐姐说,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看看你娘。我们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奔到屋里,结果母亲一人在屋里,早已哭得昏死过去。姐姐赶紧又跑出去把邻居也是和我们同姓的罗贵爷爷叫了回来,罗贵爷爷的老伴也跟了进来,一起把母亲抬到床上。只见罗贵爷爷使劲掐母亲的人中,母亲用很小很细的声音哼了一声,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算醒了过来,母亲醒来后拉着罗贵奶奶的手哭着说自己不想活了,罗贵奶奶说:‘谁都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再说了,你走了孩子们怎么办?孩子们就可怜了。’这时母亲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对罗贵爷爷和奶奶说:‘我知道了,你们二老回吧,给你们添麻烦了。’罗贵爷爷、奶奶走后母亲强打起精神来给我们做了点饭,她自己却一口也没吃,姐姐端着饭跪在了母亲的床前,母亲才勉强吃了几口。这件事出了之后对母亲打击很大,母亲病了很长时间,病好了之后母亲也不愿出门。田胖子也有一段时间没到我家来了。我们天真地认为,田胖子叫他老婆这一闹可能还闹好了,有可能再也不来我家了,我家安静了很长时间。
在这样的日子里母亲过两天就给父亲写一封信,可是总也不见父亲回信。母亲除了写信外,还写些什么我们当时也无从知道。母亲睡的很晚,在灯下做衣服、鞋子。母亲说男娃娃穿鞋费,于是就给我多做了几双,给姐姐做了两件新棉衣,把姐姐的旧衣服改小给妹妹做了两件棉衣,又把父亲的工作服给我改做成了棉衣、棉裤。母亲说,夏天怎么都能过去,唯独冬天是非常难过的。母亲还把父亲节省下来的线手套全部都拆了,又加上一股平时用的棉线,给我们每人织了几双袜子。同时她还教姐姐做针线活、织线衣,母亲说以后上山拣柴之类的活让小喜和小妹去,让姐姐在家学学做饭、学学针线活。姐姐也很乐意做这些事情,做出来的东西也像模像样的。但是姐姐到底还是孩子,我和妹妹只要回来一说山上的新鲜事她就动心了,就又跟我们跑到山上。姐姐不像我,她非常爱学习,我们在山上拾柴累了坐下休息时,她就赶紧把书拿出来看一会儿。她有很多梦想,如果‘文化大革命’后学校恢复上课了,她还想去上学,将来她还要上大学,她还想当电影演员。在山上她经常畅想着她的未来,她还问我长大干什么,我毫不犹豫地告诉她,我要当解放军。姐姐有一位男同学叫刘波,是邻村的,对姐姐很好,经常来我们家,帮我们家做点事。而且他们家和我们家的情况相似,他的父亲也是在城里工作,只不过他的父亲离家近一点,他父亲经常回来,经常给我们带来点城市的消息。他也和姐姐一样爱好文学,经常写点什么拿来给姐姐看。据说,他的什么亲戚在部队是个大领导,过了不久他就当兵走了,一开始,经常给姐姐来信,还寄来他穿军装的照片,真是太漂亮、太英俊、太威武了,惹得我心里痒痒的,我什么时候也能穿上这绿军装该有多好。姐姐经常把他的照片偷偷地拿出来看,好像能看出无限的甜蜜和幸福,她经常看着照片自己一个人笑,我笑她痴,她就追着打我,我则故意从她的腋下钻过去。刘波的最后一封信上说由于他调到另一个地方,出于保密的需要以后不能给姐姐来信了。为此姐姐郁闷了很长时间,性格更内向了,她也没有可交流的人,十分苦闷。我们在山上就会时常想起父亲,我们都很纳闷父亲怎么不来信呢?姐姐猜想可能武汉很乱,邮电局也不干活了,有可能父亲想邮信也邮不出来,不然的话妈妈写了那么多信为什么都没有回音,肯定妈妈的信还在邮局没邮出去。
由于我们山区比较潮,母亲的腿风湿是比较严重的,但是母亲都咬着牙坚持上山下地干活。直到有一天,母亲下地去干活了,我们几个则到山上去采野菜,我们回来的比较晚,本来我们想,母亲肯定把饭给我们做好了,但是我们回到家以后却不见母亲回来,于是我和姐姐顾不得饥饿,赶紧往母亲下地的方向去找。我们在去的路上碰到下工的乡亲,他们说你妈妈还在地里,我们就往母亲干活的方向跑,只见母亲趴在田埂上,满身都是土,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往下淌,母亲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似乎很痛苦。姐姐赶紧扑过去扶母亲,我也赶紧过去企图把母亲扶起来,但是凭我们俩的力量根本扶不起母亲,因为她自己一点力也使不上,于是姐姐俯下身把头伸到母亲的腋下,我也照姐姐的样子使劲往起抬母亲。这时只听母亲惨叫一声就晕了过去,我和姐姐都吓哭了,姐姐对我大喊:‘小弟赶快回村子里喊人。’我又饿又累又怕,跌跌撞撞地往村子里的赤脚医生家里跑,赤脚医生陈二明叔叔正在家里吃饭,看到我一头冲进屋,他们全家都吓了一跳,我大声哭喊着,让陈叔叔赶紧去救母亲。陈叔叔听了我述说的情况后,把他的两个儿子也叫上,拿了一块有半个床宽的木板就跟上我往田里跑。跑到田里,母亲虽然已经醒过来,但是还是不能动。陈叔叔问母亲哪里疼,母亲指指自己的膝盖说腿疼。陈叔叔把母亲的裤子卷起来一看母亲的膝盖红肿的很厉害,陈叔叔说:‘风湿性关节炎急性发作。’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往木板上推母亲,结果母亲又大叫着再一次疼昏了过去。我一看母亲的后背,母亲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里边的红色衬衣已经将外面的黄色外衣染红了。在陈叔叔一家的帮助下我们把母亲抬回家,在把母亲往床上移的时候,母亲脸色苍白,我们刚一动她她又一次惨叫一声昏了过去。陈叔叔忙活了一阵,他回家去拿了一支像甘蔗那么粗的针管子,将那粗粗的针头插进母亲的关节,然后慢慢地往出抽,大概抽了四十分钟从母亲的一条腿里抽出了将近一管子黄色液体,紧接着陈叔叔又从母亲的左腿里抽出了一管子,然后给母亲打了一针。过了一会儿,母亲沉沉地睡了过去,陈叔叔说没事了,这才回了家。
陈叔叔在家里排行老二,他的哥哥在遥远的黑龙江工作,他的父亲是一位老医生,父亲在城里,‘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就被批斗至死了。父亲临死之前嘱咐陈叔叔赶紧带着孩子回老家去。说:‘只有回到老家,你的医术才能有用武之处,你也才能保护你的老婆孩子。’就这样陈叔叔就回到了老家,家乡的父老乡亲都知道他们父子的医术,因此陈叔叔一回到家乡就有很多人找他看病,再加上我们村子和周围几个村子都没有医务室,于是陈叔叔就成了我们周围几个村子的赤脚医生。姐姐一夜没睡一直守在母亲身边,清晨母亲醒来后说:‘孩子们,妈妈把你们吓坏了,对不起。’姐姐说:‘妈妈您说什么呢,您每天起早贪黑地照顾我们,你有病我们照顾您是应该的。’由于母亲的腿不知怎么搞的支撑不住身子,她再不能下地干活了,于是姐姐就代替母亲去干活,但是姐姐毕竟是小孩子,不能给全工分,因此到了秋天我们家分的粮食就要倒找钱,或者少分给一些口粮。父亲很长时间没有寄钱了,我们那时就是分够了口粮也不够吃,如果少分了口粮我们就难活了。我们在粮场上苦苦哀求生产队长不要扣我们的口粮,正在这时田胖子来到粮场,他问生产队长是怎么回事,生产队长向他讲了我们家要少分口粮的事情。我们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让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却说,让生产队长把粮食全部分给我们,其余的事情由他来处理。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们回到家本来要把喜讯告诉母亲,却看到母亲的脸青紫了一大块,原来母亲的腿没劲,她下地腿支撑不住,摔到地上脸碰到桌子腿上,把脸碰青了。姐姐一个劲地埋怨母亲,说:‘以后您不要给我们做饭了,等我们回来自己做。’母亲眼里沁满了眼泪,但她什么也没说。我则赶紧把我们分口粮的事告诉了她,但我发现她并没有什么喜悦。
有了口粮我们似乎觉得心里安稳了许多,尽管母亲的病好的较慢,但是生活还算平静,然而好景不长,这一天,姐姐带着妹妹下地,我则独自上山去拾柴,没有姐姐、妹妹在一起我感到很没意思,于是我拾了一捆柴背上回来了。我把柴摊开晾上,就习惯性地往母亲的屋走去。然而当我推开母亲的门,我突然惊呆了,只见田胖子像一头退了毛的大肥猪趴在母亲身上,母亲在他的身下无力地挣扎着。我立刻血往头上涌,回头抄起一把耙地的耙子,就朝田胖子打了过去,他的屁股上立刻出现了几个血印。田胖子翻身下地,赶紧穿上短裤,我则扑向母亲,母亲紧闭双眼,浑身颤抖。我看到母亲的惨状,就又回过头扑向田胖子,田胖子刚穿上裤子,上衣还未来得及穿,他抱着上衣就往外跑,我则提着耙子紧追出去,然而我毕竟是小孩,田胖子东一拐,西一拐,就不见了。我于是赶紧去田里找姐姐,等我和姐姐赶回家中,母亲已经割喉自杀了。我太后悔了,我应该先顾母亲,母亲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姐姐吼着让我赶紧去喊陈叔叔,陈叔叔来了之后看到姐姐将母亲的脖子用白布缠了一圈又一圈,但血还是使劲地往外渗,就赶紧给母亲打了止血针,给母亲做人工呼吸,并使劲捶了她的胸部几下,直到折腾得满头大汗,他站起来无力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孩子们,不行了。’我们几个都傻了,我们一起跪下乞求陈叔叔想办法把母亲送到镇上的医院去。‘没有用了,孩子们,赶快通知你们的父亲。’这时我们才看到母亲写好的遗书:
对不起了,孩子们,我本来早就想死了,但是为了你们,我屈辱地活着,桌子上是家里所有的钱和粮票,拿上钱和粮票去找你们的父亲,在去之前暂时不要告诉你们的父亲我走的事情。你们也不要找田胖子去算什么账,也不要说什么,把我葬了就行了。宏英,你是老大,你要坚强,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宏喜,你是个男孩子,你要像个男子汉,听姐姐的话,你们两个要把小妹带好,让她长大成人。我把你们几个的冬衣都做好了,每人做了几件,够穿几年的了。我给你们的父亲也写了一封信,你们去的时候把信带上。咱们家不欠任何人家的钱财。永别了!我可怜的孩子们,妈妈是爱你们的,希望你们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活下去。你父亲那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如有不测,你们就到甘肃去找你们的叔叔。
妈妈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