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她离过婚,她不大提。她在文章里絮絮叨叨提的,全是儿子的童言稚语。幸福当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说来干吗?何况,婚变到底是件难堪的事,我没见过离了婚还能与前配偶做朋友的。离婚是痛事,如果离婚是幸事,那么更糟,说明婚姻是痛事。
她不提,自有人提。原原本本,她前夫姓甚名谁,系出何门,他们由同学发展成爱人,哪一年结的婚——真是好记性,连喜糖牌子都说得出——又因为她的外遇离婚,“她当时在两个男人之间徘徊,很苦恼,经常在我面前哭。”是狠料,是猛料,还不忘了强调是第一手资料。
如果说话的人是前夫或者前男友,“不得不说”“今生今世”,都理所当然。这段回忆是两人共同创造的,两人都有同样份额的所有权,他当然可以自由处理属于他的那一半。无论是余情未了还是因爱生恨,到底都是对她的一种依依不舍。相好过一场,她能有剩余价值给他利用,也是她的慷慨与大度。
可是,说话的人,不过是她的“朋友”。“朋友”见证过她的过往,承接过她的泪水,也看过她跌跌撞撞地开创新生活,可能渐渐地,来往不多了,但她也应该知道她不想提那些事——谁会想,却还是说了出来,说了有人会给她钱吗?又没到写回忆录的年纪和时机。
也许,是她们本身的友谊就有破绽。因缘际会结识的两个人,见面嘴角都微微含笑,心头大约含着一丝冷笑。一个落了地,另一个心里不知多痛快;这个居然咸鱼翻身?另一个那一腔妒火没地方去,终于逮着机会淡淡道:“其实呢……”才出了这口气。
再或者,从来没当她是朋友,不过是一起吃饭喝茶的伴儿。传她的八卦和传所有人的八卦一样,想起来就说,说完就像风过耳。什么,对她造成伤害?
不至于吧?好吧,那对不起了,若无其事。
不,不,是我想得太龌龊。只是人之常情吧,像理发师发现了国王的秘密,不能说不能说,说了会死人,可是要说要说就是要说,不说也会死,最后找到了一根芦苇:“国王长了驴耳朵……”
朋友可能是最危险的人,故而枭雄都没有朋友。但普通人如我们,总需要有人一起哭泣、欢笑、共同成长,需要有人默默地关心我们,也有人成为我们不弃的牵挂。五四时期的新青年曾经想废五伦,想来想去,朋友这一伦还是废不得。都希望有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然而嘻嘻哈哈间的童言无忌,会不会成为以后的定时炸弹?
因此,三缄其口。一定年纪之后,心事宁愿说给聊天室里的陌生人,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亦舒的《流金岁月》里,朱锁锁问南孙的阿姨,你有朋友吗?阿姨答:从前有,后来就没有了。为什么?阿姨答:某些事,我急于要忘记,老朋友却处处提起,语带挑衅。南孙问:你为何要忘记?锁锁代姑姑答:她为何要提起?
为何要提起,为何?守口如瓶,这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