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
多年前,我一个人曾住在中国作协的一套小房子里,旁边的房子却一直空着。
有一年大年初六,近邻新疆人一家终于搬来了,男人名字很长,几次也没记住,反正是买买提什么的一串。我自己的房间与他家有两堵墙是共用的,可是壁薄如纸,一点音也不隔,毫不夸张地说,他家水壶开了我都能听到。他们夫妇经常交谈,语音便绵绵不绝地渗透过来。幸好他们说维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听到一男一女交叉而成的和睦的语调长时间地袅袅娜娜不绝如缕,成为一种背景声音,如同开着音响听音乐。
我和近邻家共用一个楼道的防盗大铁门,我们各自的房门在楼道的尽头成90度角,近在咫尺。这样的唇齿之距算是天意,无论愿意不愿意,一种亲密关系似乎是客观存在了。
我永远是一个习惯关门的人。平时在母亲家里,无论是写作、睡觉、打电话还是翻阅闲书,我都习惯关上自己房间的屋门,好像唯此,心里那一层帷幕才垂下来,才可获得安宁。从行为心理学方面说,对于封闭感的需要过于强烈的人,往往内心缺乏安全和放松,他们往往是一些复杂的需要自我空间的人,他们的身体内部有一种东西要求他们与公共的外部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或隔绝。
我的近邻是一对十分放松开放的夫妇,夏天的时候,他们的家门永远是四敞八开的,直到晚上睡觉前才肯关上。平时,他们下班回到家,把楼道里的灯打开,两家共用的大铁门一关,他们夫妇便家门大开地与我圈在一个铁门里边,出出进进,说说笑笑,对我没有任何戒备,如同我这个安静的近邻不存在一般。他们对我四敞八开的信任,除了在我心里涂抹了一层轻松色彩之外,同时也带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我在自己家里,听着一门之隔的外边一阵一阵的动静,时时感到某种外部事件的临近或者即将侵入。我总是习惯轻手轻脚,意识中永远存在着隔墙的耳朵和门外的眼睛。有男朋友来访的时候,我甚至忍不住想伸手替他们关上房门,即使只是一般朋友。
有几次我在楼道里与他们夫妇邂逅,总想说出能否请他们关上自己家的房门这句话,但几次都没有说出口。因为无法当面说,我便把类似公约的条款写在纸上:请保持安静、整洁,随手关门。但终于也没有勇气贴在两家公用的楼道墙壁上。
我知道,他们是健康、善意的近邻,对我非常友好,有些矫情和介意的其实是我自己。但是,我始终在想:请不要相信我吧,给我一些个人空间的尊重远比信任我重要得多。公用楼道这一小块空间,让它安静地空在那里吧,用这一小块空间装满自由,远比承载任何一种实际的生活物品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