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如此,醒言更加疑惑。正待开口再问,却见那位刚刚还惊恐万端唯恐避之不及的奇怪女子,不知是否缓过神来,突然间又像疯了一样穿过海涛扑了过来,一跤摔在醒言面前,直挣扎了几下才终于勉强摆出跪拜的姿势,却又不能保持,五体投地,只得探手抓住醒言的裤脚,口中还未说话,却已是号啕大哭!
今日正是大事当前,南海中又刚刚发生这么多风波,醒言正是机警异常,如何能让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扯住裤脚?那女子刚一抓住他裤脚,他立时抬起右脚,“啪”的一声腿起脚落,等旁边琼肜转着脸看清时,那清秀女子已被醒言踢在三丈之外!
“咄!”平日的温和少年,这时候却大喝一声。高声叫道:“这位姑娘,有什么话请直言,再勿近前!”“呜呜呜!”
听他这一声断喝,那面容憔悴的姣丽女子忽然一愣,也有些清醒过来,只是这时纵有满腹的话要说,还没开口却又呜呜啼哭起来,想停也停不住。
见得这样,醒言终于判明这女子应该无甚恶意,当即便在旁边耐心等着,准备弄清这啼哭女子刚才为何见到自己这般激动。
耐心等过一时,那女子终于止住哭泣,稍能正常说话。从她断断续续、抽抽噎噎的话语中,醒言知道她原来叫“月娘”,是那孟章生前的侍奉丫鬟。
得知来人姓名,又听了半天,醒言才从那夹夹缠缠、谦卑无比的话语中,得知这月娘丫鬟用意其实很简单。听她说,虽然旧主人恶贯满盈,该当被龙婿仙君杀死,但她顾念主仆旧情,看张仙君能不能大发慈悲,准许她将旧主人尸体收敛,不受风吹日晒浪打鸟啄之苦。
刚听得月娘这般说时,醒言还有些奇怪。为什么孟章尸体收敛还要来问他?不过转念一想,他立即明白其中关窍。
原来那孟章恶贯满盈,惹下天大祸害,也给南海带来空前绝后的浩劫,死后自然是不得顺利下葬。听过月娘的陈情,醒言倒觉得现在战后诸人还算仁慈,还能留孟章尸身在海中漂流,没将他碎尸万段。再听月娘诉说几句,他才明白南海四渎之人为何对孟章如此仁善:
只因那孟章为醒言亲手所杀,为了表示感激和敬意,无论海内海外天上天下,只有醒言一人有权处置那孟章遗体。
听明白这关节,醒言当即笑笑,根本不作多言,便袖出纸笔写下谕令一道,交予月娘。醒言告诉她,从现在开始,她拿着这道谕令,可随时去将孟章尸体舁归安葬。
见醒言这么好说话,月娘又惊又喜,迟疑了半天才接过谕令,又颠来倒去反复看了几遍,才千恩万谢而去。
暂不说月娘如何处置孟章遗体,再说醒言身边那小女娃。刚才眼见月娘求情,琼肜忽然想起一事,这几天事忙,都差点忘了问,此时想起来,便赶紧问醒言:
“哥哥,为何上次在这月娘姐姐的坏蛋主人耳边说了几句话,就把他杀死了?”未等醒言回答她先歪着脑袋猜道:“是不是哥哥说了什么可怕话,就把他吓死了?”其时醒言正目送月娘远去,忽听琼肜这话,当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笑声方歇,转脸瞅瞅晨光中这如同敷了一层烟霞胭脂的粉玉女娃,他心中倒想到:
“是了,气死孟章这事,大抵也只有琼肜与羲和能看出!”
原来,上回除了琼肜和羲和,其他人都离得太远。大多数人只见得醒言靠近孟章,稍一俯身,那不可一世的恶侯就立时绝气身亡。目睹那情景,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孟章能够毙命,又是神威卓绝的四渎龙婿施了什么不世法术。所以这事情,除了羲和、琼肜看清,其他人都不知道真正发生何事。
于是,现在终于听得琼肜疑问,醒言便告诉她:“琼肜,上回哥哥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那孟章坏蛋毁掉南海龙宫、杀死千万南海龙族的事情告诉他!”“嗯……嗯?!”
琼肜听了却更加迷糊,眨了眨眼问道:“哥哥,那孟章不是坏人吗?坏人听了这话怎么会吓死?”醒言也猜到琼肜会有此一问,便跟她认真解释道:
“琼肜,你不知那孟章先前作恶,只是一念之差,被那恶灵蛊惑。为非作歹之时,孟章、恶灵实为一体。但等我施出‘天地往生劫’将那恶灵斩离,孟章已恢复了正常的神智。所以,即使他那时依然很坏,只要我告诉他先前对自己族人做了什么,便足够让他悔恨得心脉尽碎而死!”
“啊!这样啊!”
听得醒言解释,琼肜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了。只是转念又一想,她却还有些想不通:
“哥哥,既然坏人已经后悔,为什么不让他保证以后不做坏事,一定要杀他呢?”
“呵……”醒言耐心解释:
“琼肜,有一句话说得好,‘树德欲滋,除恶务尽’,这话意思就是,像这样坏了心肠干下不可饶恕之事的坏人,他必须得到报应。所以哥哥才杀了他!”
“噢,原来是这样啊!”听醒言这一解释,琼肜终于恍然大悟,只觉得她自己已经全部明白。当即,她便欢欣鼓舞,一心陪着哥哥再往神女姐姐约定之地行去。她却不知道,对她刚才疑问,醒言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藏在心底:
“唉,那孟章害了这么多亲族,又恢复了正常神智,即使我不杀他,他又如何能活在这世间!”
这答案有心跟琼肜说,却颇为深刻,若说给琼肜听,不但解释不清,还会让她更迷糊。
且按下他们这边不提,再说刚才离去的那位龙宫侍女月娘。自得了张醒言大人的准许,这已十分憔悴的女子鼓起全身气力,一口气赶到孟章尸体漂流处,跟守卫的兵将说过,便背起那僵硬的尸身往大海深处行去。
一路彳亍而行,感受到背后之人冰凉的身躯,这忠贞的侍女便心潮起伏,不能平静。她怎么也不能想到,这前后不过数天,便风云剧变,天人永离。
这几天中每回想起所有这些事情,试图理清其中的脉络,这曾受孟章恩宠的侍女便感觉天晕地旋,一团迷糊。
是啊,她月娘一个小小的侍女,如何能想清这所有变故?在她看来,这些人都是好人。孟章是好人,四渎龙君是好人,这张醒言更是好人。可是为什么这些好人之间会变得这般仇恨,一定要斗得你死我活?为什么不能安享这美好的晨昏雨露,一起好好地过活?
当然,她月娘虽然是个小女子,不懂得这些大英雄大人物的世界,但这回发生的所有一切,从结果来看,她也知是自己的爱人行恶。所以,这几天想取回爱人的遗躯,她也觉得十分理亏,虽然也练得一身好剑法,却除了啼哭哀求,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就这样走走停停,哭哭叹叹,半晌后终于行到一处小小的沙洲。到了此处,月娘一时再也走不动,便将背后的爱人放在泛着白光的沙滩上。晴空下,白沙中,月娘见这熟悉的身躯依旧威猛长大,只是脸色苍白,嘴角带着血迹,浑没了令人心醉的勃勃英气。
现在,四周只剩下他俩,她终于能轻轻地将他嘴边已经凝固的血迹抹去。也只有到了这时候,苦命的女子才终于敢将那个盘桓心底已久的想法,面对着自己的爱人坦白说出。
“孟郎……有来世吗?若有来世,我们依旧在一起……那时,不要你为我建功立业,只想在每天清晨醒来时,能见到窗台边你为我折的鲜花一朵……”
这时眼前日照沙滩,海潮阵阵,说完这句话之后,在月娘那泪光盈盈的眼眸中,竟似乎见到躺倒的爱郎,倏然站起,一双灼灼虎目中充满柔情,一如往昔地深情望着自己。
忽然面对这梦幻一样的情景,年轻的侍女忍不住惊喜地叫了起来:“孟郎,你活了吗?没事了吗?!”
叫到这儿,女子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一直看着的那爱郎英俊威猛的面庞忽然消逝,视线中只剩下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空阔得可怕。
轻轻地吐了口气,心力交瘁的女子终于仰面倒下,脸上带着安详满足的笑容,在海浪潮声中溘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