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几位拜月的少女当中,居盈姿态最是优雅。合掌、闭目、俯首、默祝、抬头、睁眼、垂手,这一系列动作如同流水般顺畅自如。而那琼肜对这一系列拜月流程,似是非常熟悉,但举手投足间却颇为生疏。虽则如此,小女娃拜月之仪仍是做得一丝不苟,平素常常嬉笑的脸蛋上,此时却庄重无比,映着天边的月光,仿佛正闪耀着圣洁的光辉。寇雪宜对这样的拜月之事,似是不甚熟稔。只不过,她中间默念祷祝的时间,却比其他两人都长。
待拜月仪程结束,这四海堂众人,便开始正式赏月。一边咬食着新米饼,一边瞻望着天宇中那轮寄托着无限情思的圆月。罗浮洞天中纯净的天空,让天上这轮明月显得格外圆团明亮。偶有几绺云翳悠然飘过,就让这轮圆月似在一溪流水中浮沉、飘荡。
看到此处,醒言心中似有所感,便放下手中果食,回到屋中取来一只陶盆,在冷泉边接满清水,然后放到食案上。
见少年这样举动,居盈、雪宜也不知是何用意,只饶有兴味地看着。琼肜倒是在一边拍手嚷道:
“哥哥真厉害,都把天上月亮捉到地上来了!”醒言闻言一笑,便从怀中掏出那朵白玉莲花,放入盆中,说道:
“看看这次能不能再瞧见你灵漪儿姐。”
自从上次之后,他已将灵漪儿之事当故事讲给琼肜、雪宜听。自居盈来后,因了那次吹动“风水引”的缘故,也一并将传授此术之人相告。因此,现在这在场几女,都知道在那数千里之外的鄱阳湖底,住着位美丽有趣的龙宫公主。像水底龙宫、四渎龙女这样的神幻事,经醒言之口讲出,琼肜、雪宜、居盈几人竟全都深信不疑。
这次能不能再睹芳容呢?在醒言、琼肜等人紧张万分的目光中,这朵入水的雪玉莲苞,果然就似有了生命一般,在一片月华清辉中,慢慢绽放成一朵娇美动人的出水莲花。少女居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神奇情景,便一动不动紧紧注视着那朵正自绽放的水莲,眼眸片刻都不想移开。正在醒言要探首过去看看蕊心有无人面倒影之时,却突然看到一件奇异之事,直惊得目瞪口呆:在那月华之下、清水之中,洁白的莲花瓣里,正冉冉升起一位身姿娇娜的白裳女子。“灵漪儿?!”皓月的清辉中看得分明,这位绰约凌波的月下仙子,正是那位鄱阳湖中的四渎龙女。“是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少女从案上飘下,冲目瞪口呆的少年调皮地一笑。“你,你……你怎么能来?”“笨哦,这是我们龙宫的法术,‘镜影离魂’。我特地去跟爷爷学的!”“呀!龙宫法术果然神奇!云中君他老人家还好吗?”灵漪儿却不管醒言的奉承套近乎,嗔道:
“爷爷他当然好啦,几千年都没生病了。哼!你到今天才想起,还有我这个朋友!”
直到方才才有机会施用新法术的少女,正是薄怒微嗔。正是:
感关雎而念好逑,竞绕春婆之梦;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
“你就是水底下的灵漪儿姐姐吗?”正在少年尴尬之时,小女娃儿这声怯生生的娇脆话语适时响起。“是啊!这呆子也有跟你提起我?”
乘月而来的龙族公主轻盈地一转身,恰看到说话之人,“哇!这是谁家的小囡?好可爱啊!”“呵,这是我新认的妹妹,名叫琼肜。”
“哦,琼肜!”“琼肜快来,让姐姐拧拧脸蛋儿!”
这月下的小琼肜,粉嫩的面颊微微鼓起,着实讨人喜爱。“好啊!”
小丫头也很喜欢这个水灵灵的大姐姐,便乐呵呵地将粉鼓般的脸蛋凑上前去!醒言瞧在眼里,心中暗乐。他心想:“终于明白,这小丫头只知道忌讳‘小孩子’这仨字,若是换了其他说法,她就不知!”
一番纷乱之后,醒言便向灵漪儿介绍了居盈、雪宜。说到居盈之时,那灵漪儿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少女,启唇说道:“你就是醒言千思万想的居盈么?”
“是。”“嗯,果然生得美貌,也难怪这人念念不忘。”“灵漪儿公主说笑了。”
居盈虽然口中谦逊,但听了灵漪儿之言,心里却甚是欢喜。在灵漪儿打量居盈之时,居盈也在看她。月下的这位白衫龙女,身姿颀秀,长发扶风,影态绰约,月辉映照下的娇靥上,目剪秋波,眉横远黛,口鼻娟挺,自有一种恬淡清灵之美。
与平常美貌女子相互见面后不同,这两位均因容貌而闻名遐迩的少女,在打量完对方之后,皆在心中暗赞一声,一时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自然,那寇雪宜一副清冷娇婉、惹人怜爱的模样,也让灵漪儿在心中暗暗称奇:
“这醒言虽是惫懒,但结识的几个女子,却都是不凡。”少女心中思量,也不知是何滋味。闲话略过。在这位远道而来的四渎公主得知这几位姐妹,均按人间风俗刚刚拜完明月之后,便也嚷着让醒言重新铺排香案,她也要来对月祝拜。
等灵漪儿也有模有样地拜月完毕,这千鸟崖上几人,便一边吃着果品食馔,一边赏月谈天。现在,有了灵漪儿的加入,又有“鄱阳湖上的勇士”、“花月楼中的恶少”、“火云山下的英雄”、“四海堂中的堂主”这个共同话题,这几个女孩儿没一会儿就抛开初见时的拘谨,开始叽叽喳喳无比亲热聊起天来。
看着这几个女娃儿,一边蠕动着腮帮子咀嚼食物,一边清晰流畅地说着话儿,当即,便让这位一口不能二用的少年大为叹服。当几人说到醒言荣膺中散大夫之秩,家中得了百亩稻田之时,便见那少女居盈冲着这边盈盈一笑,道:“当日无知,浪费了许多米粮喂鸡,这下,张堂主也算得到百倍之偿……”那位张堂主,现下正忙着对付口中的新奇糍粑“月饼”,而居盈这句话本就说得轻微含糊,一时倒让醒言未能听得如何清楚,只在那儿“嗯嗯”作声,示意自己已经听到。
就在案上果馔大多吃完,要开始享用菊酒大蟹之时,终于得了空闲的少年便提议:反正现在已大体果腹,大家不如听他奏上一首笛儿,聊发这月夜清思之意。这提议,正合众人之意。于是,一曲随心而发的清旷笛歌,就在这澄净月空中悠然响起。
听到雪笛亲切的乐音,灵漪儿的感受与其他几人又有些不同。听到那婉转爽滑之处,这位四渎龙女再也忍不住,便一振裙衫,忽地飘地而起,朝千鸟崖外翩然飞去。
吹笛人眼角的余光,正瞥见飞空而去的少女,一时不知发生何事,便停下口边神雪,朝眼前的月空中望去——
却见凌风飘去的少女,翩翩飞往对面无名山崖上那道流堕不歇的瀑布。然后,只觉眼前夜空中清光一闪,便听得“铮”一声,对面寂静山崖处,竟有几声清泠的琴音跳宕飘摇而来。诧异之下,凝目望去,正见那山崖月影中,衣带飘飘,白裳翩翩,灵漪儿正如飞鸟一样,在那流瀑前随风飘舞。而那道原本奔流不歇的瀑布,现在竟生生停住,分拢成数条闪着珑光的水束——
四渎龙女灵漪儿,现在竟以高山为琴,流瀑为弦,施无上法力,弹奏一阕带着水灵之音的恢宏筝曲!
见着这神奇的场景,醒言居盈等人惊讶之余,心下尽皆赞叹不已。
俄顷,醒言反应过来,那神雪玉笛便重又举至唇边。他这次吹奏,也与方才不同。为应和灵漪儿那些依自然造化而生的琴音,醒言现在正是气集神凝,微微运上了太华道力。
初时,只是笛和琴音,略过了一阵,便成了琴伴笛鸣。于是这千鸟崖前的月夜空谷中,便交织回荡着清郁悠远、宏大廓寥的神曲,真可让金石震,山陵动,百兽歌,千鸟舞。
与以往任一琴师不同,现在这位龙族公主,正是左右翱转,上下飘飞,进退之间,身姿曼妩。目睹此景,在那曲到浓处之时,那位一直静处的寇雪宜,忽地也翩然而起,投向泉琴石崖上空中,和着琴笛节拍,在月光中翩跹而舞。谁能想象万丈冰崖上梅花精灵的舞蹈?罗带飘风,长袖交横,以天地为舞池,以明月为华灯,态度从容,舒意自如。婉转之间,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具象。
现在的寇雪宜,仿佛已完全放开身心,极力舒展曲折着自己窈窕的身形,极尽娇妍,极尽妖娆……
虽然,少年正专注于笛音,可这天地中的一切,对他而言已成一个整体,还有什么美妙的情节,能逃过他的眼睛?
如此瑰丽动人的场景,自然感染了在场所有人。顷刻间,便有一曲人间仙子曼妙娇婉的清歌,和着琴管的节拍幽然而起。歌曰:
睇东山之琼轮,映绮疏而独处。似半面之妆成,觉娥眉之弥妩。杨柳兮细腰折,芙蓉兮娇面莹。独俯躬以长跽,愿稽首而乞灵。……
歌声缥缈,清冽动人,不似人间可闻。就在貌可倾城的少女歌罢余音缭绕之时,又听得那拨弹着流泉之琴的神女,将清妙的歌声婉转续起: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波路长兮不可越…………
歌声滑烈,如怨如慕,直让人心动神摇。正是:
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流云遏;婉转芳夜之歌,密呢长生之语。
就在居盈、灵漪儿二人珠喉玉啭之时,葱茏的山野间又飞来许多萤火虫。萤火虫飞舞之际,正是银辉明灭,流光点点,在千鸟崖前汇成一条巨大的光带,似一条闪耀着银光的绢纱,环绕着那个飞舞的精灵翩跹流转。渐渐地,又飞来更多银点,便被那位闲在一旁的小女娃儿,往来奔跑,指挥着停落在袖云亭的翘脊飞檐上,又或落到四海石居的窗棂屋脊上。
于是这原本寂寥清廓的千鸟崖,立时便成了如梦如幻的不夜之城……仿佛受到这所有一切的感染,那把一直沉默的瑶光神剑,也突然闪耀起灿烂的光华,“呼”一声冲天而起,又直落到那把巨大的山崖流瀑琴筝前,临空飞弹挑刺,在琴曲笛歌的间隙击出“訇訇”的巨响,一如那洪钟巨鼓之音。
在这样雄阔的弦歌巨唱里,袖云亭正对的广袤山野中,似乎正回荡着无数奇异的鸣啸,在与千鸟崖前的仙歌神唱互相应和。
就在四海堂这中秋佳节忘情的庆祝盛典正到了高潮之时,却忽见东天上有两道灿然的剑光,正绕过起伏的山峦,朝这边急速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