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的一位做县委书记的朋友,介绍我去他的辖区内一个环境清幽的乡下小场深入生活。他对我说:“在那里读书写作,是再理想不过了!到了那里,我保证你的文思和灵感如泉水不断涌出。”又说,“那个党委书记姓林,是C大学政治系毕业的高才生,过去在县委办公室工作。这小伙子不错,不久前才下放去锻炼的。”
听到他这么一说,我便讨了他一封亲笔信满怀信心到那个小场去了。
小场实在太小,十几家灰不溜丢的店铺,一所小学校,一家供销社,一家诊所。我根本不用打听,就断定那幢三层楼房是乡政府,于是径直朝那儿走去。
我走到那幢建筑前,在挂着“××乡人民政府”吊牌的办公室门口,正聚了一大群男男女女。我踮起脚尖从一道人缝中瞧去,看见一位戴眼镜的文弱书生,把身子倚靠在办公室桌边,两旁靠墙的长木椅上,坐着十几条汉子,全都横眉瞪眼,怒目金刚般相互对视着。不同的是,左边的一排汉子头上全缠着白布帕。
“什么事?”我小声问身边一位中年妇女。
“你还不晓得呀!”中年妇女像打量天外来客一样看着我,说,“包白孝布这家死了人,抬着棺材从这一家地坝里过,这家人就舀起一碗米冲棺材撒。死人的那家不依,就把棺材停在这家堂屋里,双方就打了起来,好凶哦!”妇人瞪圆眼睛,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
真是闻所未闻,好奇心立即驱使我想弄明白这件事的究竟。我挤到人群里边,这时我听见了戴眼镜的文弱书生问:“你为什么要冲死者撒米呢?”
我猜想戴眼镜的文弱书生就是大学生书记。果然,右边一个汉子站起来,指手画脚地喊道:“林书记,你不知道,他们太不安好心了!外面有条路不走,硬要把死人抬起往我门口过,这不是安心给我家带来晦气吗?”
“那,你为什么非走他院坝不可呢?”大学生书记满腹疑云地把头转向了另一排长椅。
“书记不知!”一个尖厉的男高音紧跟着爆发出来,“外面那条小路弯弯曲曲,十六个人抬起棺材怎么通得过?”
“那也不应该把棺材停在人家堂屋呀!”大学生书记板起了面孔。
“他撒米,把我老父的在天之灵搅得不安,他不给我老父重新开路招魂,我就把棺材停在他堂屋里!”尖厉男高音回答。
“你龟儿子欺负人!”右边汉子粗喉大嗓地吼道,“你给我家带来灾难晦气,不给老子挂红放火炮,我一把将老东西拖出去,喂野狗吃!”
“你杂种敢!”缠白布帕的一齐呐喊。我打了一个寒战,仿佛是被那劈面而来的巨大声浪推了一把。
“你龟儿子敢?”另一片声音又针锋相对地反击过去。双方的人都霍地站了起来。
“别吵!”大学生书记的小白脸上布上了阴郁的云,他的声音早已湮没在双方的对骂中。不得已,他只得借助手掌的力量,在桌上重重一击才将双方镇下来。
“吵什么?!”大学生书记镜片后的目光从一张张怒气冲冲的面孔上掠过。他想努力做得威严一些,可我看见他脸上涌起一阵悲哀,“都什么年代了?外面已是五代电脑、太空行走的时代,可你们还相信鬼神,真是太荒唐了!哪有什么鬼神?人死了,生命便终止。生命一旦终止,中枢神经系统便停止活动,于是一切感觉、知觉、记忆、思维及喜怒哀乐,都统统消失,哪来什么魂魄呢?没有魂魄,又哪有鬼神呢……”大学生书记一口气讲下来,严密的逻辑和流利的语言,使我很佩服。
大学生书记再瞥一眼对峙着的双方,见紧张的空气终于有所缓和,停了一下又说:“大家听明白了,鬼神是没有的!所以,”他把头对着缠白布帕的一方,“回去将灵柩抬出去安葬了……”
可是话音未落,刚才听书记演说时一张张麻木无情的面孔,陡地变作了酱猪肝:“不行!他不给我老父重新开路招魂,要抬走没那么撇脱!”
“对头,不给我挂红放火炮,想拿去埋了也没得那么安逸!”另一方跟着喊。
“你们……”大学生书记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我给你们宣传了半天科学,你们就不能让文明的火炬照亮愚昧的心灵?”
然而室内双方的面孔复归于麻木,唯有扩大的鼻翼一张一合,在从事着机械地呼吸。
这时,暮霭四起,几颗很亮的星星向着人类嘲笑般地眨眼,室内室外都很静谧。不知是暮色的缘故,还是替大学生书记担忧,我突然感到有一种沉重的东西逼向心灵,有了种莫名的压抑。
忽地,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骤然响起:“娘的个×!给我统统站起来!”
我被这声音惊得一激灵,循声望去,这才看清了在大学生书记的身边,顶天立地般耸立起一个魁梧大汉。许是先前他坐在那扇玻璃糊了报纸的窗户后面,我压根儿没看到。这时站在大学生书记旁边,两个人形成了强烈对照。
“站起来!”大汉见木椅上的人磨蹭着不起立,又极威严地一声厉喝。同时,一拳砸在桌上,把电话机的话筒给震落了下来。
对峙着的汉子们立即噤若寒蝉,终于带着几分惶恐站了起来。
“娘的×!我看你们哪个龟儿子敢不服从解决!”大汉两眼喷射着火苗,一一扫过众人的脸。然后目光落在缠白布帕的一方,厉声问:“张加生,你是真死了老子,还是假死了?”
“肖同志开啥玩笑,谁家死人还有假?”尖厉嗓音的男子抬起头,对大汉翻翻白眼,表示心中升腾起的而又不敢发泄的不满。
大汉也回敬他两道犀利的目光,紧跟着说:“现在提倡殡葬改革,上级也给我们乡分配了任务,现在我命令你立即把你老子的尸体抬去火化!”
“这……”包白布帕的一干人不啻听到一个晴天霹雳,全都哆嗦了一下,立即可怜万状地哀求起来,“肖、肖同志,那怎么行?求你别那样,我们回去抬走。”
“现在睡醒了,是不是?”大汉放低了声音,但口气仍很坚定,“好吧,党的政策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但土葬要占用土地,你缴二十元土地费。”
“这……”
“不缴就火化!”大汉又勃然变色。
“缴,缴。”尖厉嗓音的男子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的钞票递过去。
大汉收了钱说:“今晚十点钟以前不抬走棺材,我就派人抬到火葬场!”
“是,是。”一溜白生生的脑袋感恩地齐齐点着。
“杜光丙!”大汉又猛地大喝,“你撒了多少米?”
粗喉大嗓的汉子猝然一惊,立即挺了挺腰板回答:“一碗。”
“现在中央正提倡增收节支,开源节流,毛主席也说过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你把白花花的大米抛撒了,是什么性质?”
“我,主要是……”
“什么主要次要!”大汉打断他的话,正言厉色地一拍桌,“对你这种行为,不处罚还了得!缴二十元罚款,吸取教训!”
“肖同志,”粗喉大嗓的汉子立即哭丧着脸,嗫嚅着说,“我可是自己的米。”
“毛主席并没有说浪费自己的东西就不是犯罪,你再狡辩,罚你四十元!”
“我缴,我缴。”粗喉大嗓的汉子央求着,也忙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钞票递过去。
汉子握了四十元人民币,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又依次将众人扫视一遍,然后问:“你们服不服?”
两边的人沉默了一瞬间,一齐低低地回答:“服。”
“妈的,再回去惹是生非,看老子不狠狠收拾你们。回去!”大汉一声赦令。
于是一队人都像被阉了的公鸡,蔫儿头耷脑地走了出去。
围观的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似是留恋,又似不满足,慢慢散开。我趁人们乱哄哄的时候,悄悄打听那大汉是谁。一个人回答我说:“肖同志呢,珍宝岛打过仗的,凶得很呢!”
人散尽了,我正想过去和大学生书记打招呼,却听见大学生书记在批评老肖:“怎么能这样粗暴地对待群众?群众愚昧落后,我们应该多做启发、宣传工作……”
“哈哈!”老肖不以为然地打断他的话,“你给他们讲了半天大道理,他们为什么不听你的?对待这些东西,不蛮横不行,大道理哄小孩去!”
晚上,我宿在大学生书记特地为我安排的卧室里,眼前总浮现着白天那一幕。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恼。四周万籁俱寂,我却丝毫没有那位县委书记朋友所说的文思和灵感。第二天,我离开了朋友为我好心物色的写作环境回到县上,我的“七品官”朋友大惑不解。